
第39章 第一日
从鹤见出发时,天刚放晴。
她搭上七点二十的电车,在大船站换乘江之电。
车窗外是早春的光,洇着一点水汽,像玻璃上的旧梦。
列车穿行在住宅区与山海之间,不紧不慢,像是知道有人要在这段路上,悄悄与自己和解。
她没有带行李,只一只旧双肩包,素色布料,肩带磨出些许毛边。
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,像是也在练习与外界隔绝的方式。
站在电车里时,她看见窗外掠过的枝头,樱花尚未满开,但已有零星淡粉缀在深褐色的枝上,像是没有完全说出口的某些心事。
抵达镰仓,是上午八点半。
她站在站前广场一角,背后是人潮缓缓推移的通学时间,而眼前则是一树几近盛放的染井吉野。
风吹过时,花瓣不急不缓地飘落,落在肩头时,她没有拍掉,只轻轻歪头,看着那花像无声的注目礼。
她绕开小町通的人潮,从东边的巷道穿行而过。
那一带多是古旧民宅,屋檐低矮,风铃系在木窗下,有猫卧在石阶上,懒洋洋地晒着太阳,尾巴扫过水泥缝隙中的小草。她在一户门前停下片刻,那屋子前摆着两盆风信子,花尚未开,紫色的茎被清晨的露水濡湿,显出沉静的色泽。
她所订的旅馆在长谷偏僻一隅,名为“月见草”,是一家三间客房的小宿,窗临山麓,朝东南。
老板娘七十岁左右,头发全白,却束得整整齐齐,说话时带着关西口音。
“一个人旅行呀,真不多见了。”
她笑着接过登记卡,“春天真是适合一个人走走,不会太热,也不会太冷。”
彩花只是点头。她不太习惯解释什么,也觉得无需解释。
她的房间在二楼,屋里摆设极简,只有塌塌米、矮几、一只陶制台灯。
窗外是还未回绿的山坡,光照过来时,能看见远处竹林间起伏的风。
她站了一会儿,把包放下,又把窗打开,让那种说不出名字的春气息轻轻漫进来。
将帽子戴好后,她离开旅馆,走向长谷观音。
沿路人迹寥寥,只有偶尔经过的散步老者,或骑脚踏车的小学生。
长谷寺的门前,有一棵古樱,花已近八分,风一吹就有花瓣落下,铺在石阶上。
她静静站在观音像前,双掌合十,不念佛,不言愿,只是在那安静中,把心中难以言说的事,一点点放下。
寺中有焚香的气味,混着山林的湿气。她听见木鱼的声音从内殿缓缓传出,像是风在耳中打转,又像是某个念头,不知为何久悬心头。
离开寺院后,她沿小径下山,向海边走。
石板路稍微有些湿滑,雨痕未干,路旁的绣球花尚未开,只有干枝低垂,像在酝酿着某种沉默的准备。
她听见自己鞋底与地面的触碰声,那种规律的节奏感让她微微放松,仿佛脚步越慢,心就越能听见自己。
她走到海边,是下午三点左右。
湘南的海此刻安静得近乎迟疑。天空的颜色是明亮的灰蓝,没有云,也没有完全的晴,像某种不被命名的情绪。
她站在岸边,望着浪潮一波一波打上来,退去时带着一缕缕细沙,像拂过的声音。
她脱下鞋袜,赤脚踩在沙上。
春天的海风仍带着凉意,扑在面颊时有些刺,却也令人清醒。身后不远处,是成对的情侣、牵手的母子,声音都被海风吞没,只余下一种无人注目的宁静。
她找了一处偏僻的位置坐下,把陶笛从背包中取出。
她没有立刻吹奏,只是把笛身握在手中,感受那冰冷的陶土渐渐被体温焐热。
风吹起她的发,吹乱她的思绪。她忽然想起新奈说过的一句话:“如果我们以后都变得不一样了,新奈希望你记得的是我现在的样子。”
她没有回答她那句问话。
现在,她低头吹出第一个音。
声音很轻,像风中碎光,也像拂过回忆边缘的微光。她没有谱子,也没有旋律,只是任由指尖滑过孔位,吹出心中无言的节奏。音符随风飘远,没有回应,也无需回应。她想,也许就是这样了,把那些不知如何整理的心绪,用一曲未完的笛声交给海。
海浪继续,风也没有变缓。但她的心,似乎真的松动了一点点。
傍晚时,她沿着海边小径慢慢返回。
途中经过一家小咖啡馆,玻璃窗里透出橙黄灯光,门口站着一只白猫,尾巴卷着,打量着她。她停下脚步,猫也停下彼此的目光对望几秒后,她轻轻一笑,转身离开。
夜晚,她坐在旅馆阳台上,房间没开灯。
整座镰仓像是陷进了夜色织成的湖面,动静皆无。她的日记摊在膝上,笔尖一动一顿地写下今日的心绪。那字迹仍如往常般端正,却多了些不确定的顿笔,像是欲言又止。
她抬起头,望向山那边尚未睡去的星光。风吹过竹林,细碎而温柔,如水中轻响。
那是旅程的第一夜。
她睡得很浅。
晨光透进窗纸,是淡金色的,像落在水中的叶影。她睁开眼时,外头已是六点半,山的颜色比昨日更近些,仿佛夜晚将她带得稍微远了点,如今又被晨光牵回到身体里。
她没有立刻起身,只是侧躺着,看着那一窗山光与竹影,任它们在呼吸间浮动。她想起小时候在总持寺的冬天,清晨总是被钟声唤醒,那种沉静的低音,像在胸口轻轻地叩。
她听见旅馆一楼传来微弱的锅碗声响,是老板娘在为客人准备早餐。屋中仍安静,像是还未从梦里完全抽身。
她坐起身,披上外套,走到阳台,山间微风清凉,吹乱她的发。她将头埋进围巾里,感受那一点点温度,像是自身体内慢慢回来的暖意。
她忽然意识到,今天是春分。
某些季节里的节点,总会让人感到不安。好像走在某条分水岭上,脚下的影子也变得模糊。她却没有退回去的念头。她只是想再走远一点,哪怕只是比昨日更远一个车站。
回头望时,旅馆的灯还亮着,厨房里飘出煮味噌的味道。她今天想去报国寺看看,那里的竹林,说不定可以让她静下来,好好说点,连自己都没有听清的心事。
她还不能说已经走远,但至少,已经不再停在原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