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第51章 父母
夜已深,爱知的山风绕过老宅的屋檐,发出细微而低哑的声响。
筒井家客厅的灯光温黄,墙上的钟刚刚指向晚上九点。
筒井正信坐在老沙发上,手里握着那只用久了的老式遥控器,却许久没有换台。
筒井志保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走过来,坐在他身旁。她看了一眼丈夫放在桌上的手机,屏幕刚刚亮过,接起电话不久便沉默。
“谁的电话?”她轻声问。
正信没回答,只是盯着那只手机看了几秒。然后,他转过头,看着她,说:“是今野义雄先生。”
“……乃木坂那位?”她一愣,“这么晚找你?”
“他说,他收到了一个女孩的甄选资料。”正信顿了顿,像要把每个词都咬得更清楚一点,“名字叫——江川院彩花。”
屋子静了一瞬,连风都像暂时屏住了气。
志保手里的盘子微微倾斜,几片苹果滚落到地毯上。她没有动,只是抬眼看他。
“江川院……彩花?”
“出生在2009年,神奈川县人。”正信低声念着那一行资料,“长相、眼神,还有嘴角线条……和我们女儿,几乎一模一样。”
那一刻,志保轻轻捂住嘴,仿佛怕呼吸太重会惊扰了什么梦境。她的眼眶倏然红了,声音却平稳得几乎听不出颤:“是她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正信说,“但我想……我们必须去一趟东京。”
他站起身,动作比往常快了一点,像是忽然找回了某种久违的本能。作为父亲,他这些年一直在压抑——那种无法言说的空洞,在每次全家照里看到缺席的那一角时,在每次彩萌生日时,总是一个人站在烛光前许愿时,悄悄逼人心肺。
“我订明天一早的新干线。”他走进书房,开始翻找旅行包与文件袋,“我们不能等。”
志保还坐在沙发上,指尖缓缓拭过那个名字:彩花。时隔十二年,她终于又一次以“女儿”的身份出现在他们的世界。
——她从不曾真正放弃过。他们每年都去警署更新登记,去神社投签求签,逢年过节会在筒井家的佛龛前供上一小只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红豆饼。
只不过这些年,身边的亲戚已经很少再提她。筒井樱也从最初每晚梦里叫着妹妹名字的孩子,变成了默默在夜里搜寻线索的青年。
而如今,线索来了。
这一夜,正信几乎未眠。他坐在阳台上,抽了一根久违的烟,风将灰烬吹入黑夜。他想起彩花刚会走路时,总爱跟在他身后跑,一边摇晃一边叫“爸爸、爸爸”。他也想起那年春天——
她在家中神隐那天,志保只是进去取一件小棉衣,那孩子却再也没出现。
他想了无数次“如果当时他也在身边”、“如果早点发现”、“如果没去取那一件小棉衣”……
可是人生没有如果,只有现在。
清晨五点,天还没亮,他们便搭上了最早的一班新干线。列车驶出车站时,志保靠在座椅上,双手紧紧握着一只装着资料的手提袋,袋口上,是一张他们十二年来始终没能放弃寻找的旧照片——
那年春天,彩花穿着蓝色小棉衣,在筒井樱怀里对着镜头伸出一根手指。
正信坐在她身旁,眼神望向窗外飞驰而过的灯火。
他一生为人刚正不阿,冷面寡言,却是个彻头彻尾的“女儿奴”。
连家中换灯泡这种小事,他也要等彩萌放学回来再去做——只因那是“父女一起完成的任务”。
每年彩萌生日,他都要亲手做一桌菜。
那是他作为父亲的方式。
现在,他要找回他们最小的女儿了。
.....
清晨七点半,港区的冬阳尚未穿透高楼间的罅隙。
东京车站的地砖泛着淡冷的光,站在人潮中央的筒井正信与志保,显得格外沉静。
他们没有行李,只有一只老旧的手提袋,志保双手紧扣着。正信望着东口方向,仿佛等着什么、也像在试图回忆什么。
十二年了,他早已熟悉那种“空着一只手”的感觉——一种父亲永远不会习惯的失衡。
今野义雄约在LLC事务所的高级会客室。
那是一间沉静的日式小室,铺着榻榻米,角落里供着一盆新换的松。今野身穿西装,依然如在电视上那般温和持重,却也带着难掩的郑重。
“谢谢两位百忙之中上京。”今野向他们微鞠一躬,“这件事……我也仍在确认阶段,但我觉得,有必要先通知你们。”
他将平板推到两人面前。画面中是一段面试影像——灯光柔和,一位黑发女孩坐在椅上,神色端正而含蓄,声音清澈而略带一丝紧张。
“——江川院彩花,神奈川县鹤见女子中学二年级。应募理由是..因为前辈的推荐。”
志保轻轻吸气,正信的手则已悄然握紧了膝头。
那双眼睛,轻轻抬眉的习惯,甚至说话时稍稍侧头的动作……不是“像”,而是就是“她”。
“目前我们掌握的资料确实很少。”今野继续说道,“但她的履历显示,从两岁前并无详细记录。出生证明等一系列的手续都没有。”
志保这一次没有捂嘴。她只是坐在那里,双手静静放在腿上,眼神穿过面前的屏幕,仿佛穿越回十二年前那个傍晚。
小铃铛,那个放在竹篮里的孩子,仅仅只是去取一件小棉衣回来就不见了。
“我们……能见她吗?”正信问。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不像自己。
今野点了点头。“今天的最终甄选结束后,我会把她留在事务所。若您愿意,我会安排见面。”
“请您安排。”志保轻声说,像是在对命运行一礼。她的手从正信手背上划过,悄悄攥住了他那惯于安静表达爱的指节——那只曾无数次替她撑伞、替彩萌解开课本袋、也曾在佛前合掌祈愿的手。
这一日漫长。
他们在事务所附近的街巷间走着。正信很少说话,只是在便利店挑了她小时候爱喝的牛奶,在百元店买了一只粉色发夹和当年遗落在家的那只一模一样。
志保则走得慢些。她频频看天,看风,看路上的孩子,看每一个远远走来的背影。十二年,她从不敢想这一天是否会来。如今它真的来了,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呼吸。
傍晚五点半,事务所的楼灯逐渐亮起。
他们站在门口,像站在一个临界点之前。门内,是梦,是希望,是可能的未来;门外,是十二年沉潜的海,一寸寸推着他们往前。
“她……还会记得我们吗?”志保问。
正信没有回答。他只是把那只手提袋背在肩上,像每次带女儿去学校时那样,替她提着包。
他说:“就算她不记得了,我们也会和她重新开始。”
门终于缓缓打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