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诗疑难详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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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甫《饮中八仙歌》“逃禅”之疑

:杜甫《饮中八仙歌》“逃禅”何以有多种解释?

:开元年间,在长安达官名流中盛行饮酒,《饮中八仙歌》便是描绘李白、贺知章、李适之、李琎、崔宗之、苏晋、张旭、焦遂的饮酒趣闻。八人任性放诞,逞才驰逐,诗传神写照,托酒见性,展现了他们的气质风貌。先看诗。

知章骑马似乘船,眼花落井水底眠。汝阳三斗始朝天,道逢麹车口流涎,恨不移封向酒泉。左相日兴费万钱,饮如长鲸吸百川,衔杯乐圣称避贤。宗之潇洒美少年,举觞白眼望青天,皎如玉树临风前。苏晋长斋绣佛前,醉中往往爱逃禅。李白一斗诗百篇,长安市上酒家眠。天子呼来不上船,自称臣是酒中仙。张旭三杯草圣传,脱帽露顶王公前,挥毫落纸如云烟。焦遂五斗方卓然,高谈雄辩惊四筵。

这是快意的诗,诗中人物不讲伦类,闳大不经,绝无温柔敦厚之诗教。

关于创作时间,宋人黄鹤说“此诗当是天宝间追忆旧事而赋之,未详何年”。黄鹤局限于其时代认知,实际是诗人天宝六载于长安应举至天宝十四载所作之诗。若还要缩小范围,当在天宝六载至九载献赋之间。黄希黄鹤父子《黄氏补千家注纪年杜工部诗史》虽曾逐首稽考系年,但他们未必知道杜集本为诗人自编,从诗集显示的生平行状来看,严丝合缝。杜集概貌,后人无法调整,调整便会出现矛盾。所谓宋人编年本实际就是诗人自编本原貌。

此时诗人刚到长安,急于扩大名声,虽然祖籍杜陵,世为显著,但居官在外,杜依艺时已由襄阳落籍巩县(河南巩义),自杜审言随高宗、则天政治中心东移洛阳已六十余年,此时他急于重振家声,《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》诸篇皆是恢复家声的努力,借韦家恢复杜家。长安杜陵杜氏韦氏分居樊川杜曲、韦曲一带,对李唐政坛有重要影响力,有“城南韦杜,去天尺五”之说。他在长安广泛接触,《赠特进汝阳王二十韵》也有借名人扩大知名度之意,毕竟杜家离开长安太久。自然这也是《饮中八仙歌》写作中原因。也就是说,“八仙歌”的初衷是借名人效应扩张杜家在长安的影响。

从“衔杯乐圣称避贤”,引用李适之天宝六载《罢相作》诗,考虑李诗时效性因素,推测《饮中八仙歌》作于天宝七载(748)可能性最大。而作于之后的理由几无。只有初到长安的人,才有恢复家庭在长安影响的迫切感。此时诗人刚结束“裘马轻狂”的“快意”漫游,所以在题材选择上不受传统诗教约束,从思想状况一致性上推测,诗也当作于初入长安不久。以后他考取科第走上儒家诗教道路,便很少有这样的题材了。所以《八仙歌》是杜集中很显眼、很另类的诗。

:明白了,诗人初入长安最急迫的事便是恢复家声,诗当作于天宝七载长安。

:是的。但此诗绝非这么简单,须明白诗人天宝六载已有两次科第未中,显然他产生了被人轻看的感觉,唐代什么社会?重门第传统,重个人名气,可此时他还未进三大礼赋,尚未得到天子垂重。故有借《饮中八仙歌》书愤之意,诗中人物皆是不得意者。唐汝询《唐诗解》说“藉令八人而当圣世,未必不为元恺之伦,今皆流落不偶。知章则以辅太子而见疏,适之则以忤权相而被斥,青莲则以触力士而放弃,其五人亦皆厌世之浊而托于酒,故子美咏之,亦有废中权之义云”。所以此诗的诗旨,并非今人认为的展现了盛唐士人精神面貌,而是诗人怀才不遇之愤。故诗当作于第二次科举失利后。

:从未有此见,各种唐诗赏析都错了。真是醒人之见,确为不得志之作。“逃禅”就是“逃避禅修”吗?

:“苏晋长斋绣佛前,醉中往往爱逃禅”确有争议。《汉语大词典》“逃禅”,一是“逃出禅戒”,二是“遁世修禅”。因此存在是逃入还是逃出,是“避世参禅”还是“逃避禅修”的歧义。

无论何种结论都要回到历史中求真释疑。先从历史认知看,清人注杜多解为“逃避禅修”。如王嗣奭《杜臆》“逃禅,盖学浮屠术而善饮酒,自悖其教,故云。而今人以学佛者为逃禅,误矣”。仇兆鳌《杜诗详注》“持斋而仍好饮,晋非真禅,直逃禅耳。逃禅,犹云逃墨、逃杨,是逃而出,非逃而入”。今冯至编选,浦江清、吴天五合注的《杜甫诗选》;萧涤非《杜甫诗选注》,都从此说,逃避修禅,几为定论。

其实杜诗客观表述,不否定苏晋长斋礼佛,又承认他醉中修禅。杜甫有一首《偪仄行赠毕曜》“方外酒徒稀醉眠”,方外,世俗之外,指超然世俗礼教的僧人、道士,可见唐代僧道饮酒很平常。

:看来王、仇之说有误。

:是的。一是唐人语境“逃禅”就是向佛修禅,如牟融《题寺壁》“闻道此中堪遁迹,肯容一榻学逃禅”。再看宋人,王庭圭《赠黄伯成》“痛饮长斋拟八仙,醉中谈辩亦逃禅”,邓深《十四夜赏月》“君饮不多须强饮,何妨醉里却逃禅”,看来醉酒、逃禅是以为常的。“醉逃禅”并无明、清时那般约束。再如张祈《吏隐堂为郑参议题》“花间有酒可逃禅,客至忘吾还隐几”,李纲《次韵题乐全庵赠邓季明》“宾来聊一醉,醉中亦逃禅”更明确逃禅、饮酒习为故常。二是最初宋人注杜,“逃禅”皆是参禅事佛,未见异议。杜修可、赵次公、郭知达诸家注《饮中八仙歌》都是“逃去而禅坐”。自王嗣爽、仇兆鳌注解后,“逃禅”释为逃避参禅已成主流,但仍有浦起龙《读杜心解》及日本学者森槐南《杜诗讲义》将“逃禅”释为“逃于禅”。

再从诗意看,也应是避世修禅。一是“苏晋长斋绣佛前,醉中往往爱逃禅”,“长斋”已点明苏晋长期斋戒修身。“往往”,可表示频率常常,或地点处处。此处表“常常”,所以“长斋”和“往往”是顺承或因果关系。但不会是转折关系,这样行为逻辑不通。由此,上下句不存在转折关系,故苏晋并非在做与长斋相悖的事,也不会乘醉逃避禅修。二是结合整篇人物看,“八仙”情性乖张、行为荒唐,他们要么流落不偶,牢骚满腹;要么厌恶俗世,散淡闲逸。他们是一群乖诞的反传统酒徒,也是盛世见废者。传统文化中不得志者往往有魏晋风度,远离嚣世,故作旷达,“饮中八仙”不依常规的怪异行为,便与“竹林七贤”无二。酒精作用下,他们古怪不可理喻,唯有从不可理喻去解,才解得出真意。苏晋醉中参禅事佛自然也是出格的。长斋事佛,醉中参禅,正是在矛盾的对立统一中才能更好地与魏晋风度相合。我们不能以常理、常识去考量他们不同常人的反逻辑异行。

“逃禅”就佛家而言,取的是逃入禅门之意。苏晋既喜禅,又怎会逃避呢?宋人李纲《送钱申伯如邵武》“醉乡我已成真隐,君亦逃禅学苏晋”,更明确杜诗“苏晋逃禅”之意。

最后补充一点,苏晋,出身权门,武则天朝臣苏珦之子。在长安颇负盛名,杜甫天宝六载到长安时,早于开元二十二年谢世。《旧唐书》有传。

晋,数岁能属文,作《八卦论》,吏部侍郎房颖叙、秘书少监王绍宗见而赏叹曰:“此后来王粲也。”弱冠举进士,又应大礼举,皆居上第。先天中,累迁中书舍人,兼崇文馆学士。玄宗监国,每有制命,皆令晋及贾曾为之。晋亦数进谠言,深见嘉纳。俄出为泗州刺史,以父老乞辞职归侍,许之。

由此段材料,可知苏晋一家世显贵,年少能文;二有政绩,深得嘉赏。故知他纯粹是内心慕禅,怎能解为“逃避禅修”呢?他有《过贾六(贾曾)》诗“主人病且闲,客来情弥适。一酌复一笑,不知日将夕。昨来属欢游,于今尽成昔。努力持所趣,空名定何益”,可见他已参透人生并厌世,既然厌世怎么会“逃”呢?他逃禅之事最被宋人揄扬,如李弥逊《史德夫作渚云亭苏养直有诗余初未识苏次其韵以寄之·其一》“逢人但说逃禅晋,句里风烟带九秋”,元末丁鹤年《逃禅室与苏伊举话旧有感》“不学扬雄事草《玄》,且随苏晋暂逃禅”,若是逃避禅修,后人何以如此称许?

:明白了,唐人“逃禅”最初是遁世向禅;后人望文生义,“逃离禅修”确乎曲解了杜诗原意。

:是的。“逃禅”非“脱禅”,是“入禅”。再细加推究,苏晋选择“在世禅修”,从他“父老乞辞归侍”孝举,可知红尘未了。在尘世领悟禅意,不避饮酒十分正常。晚唐诗僧可朋,号醉髠,“好酒,贫无以偿酒债,以诗赒之”(《唐诗纪事》)。因酒否定修禅,曲解“逃禅”,可休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