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送子观音的背面（二）
和之前一样，我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醒来，枕头上沾满了我的汗液，睡衣也已被汗水浸湿。黏腻的后背使我感到恶心不已，为了将那股恶心感全都倾泻出来，我不断喘息着。
人们总说，若是一个人经常回忆过去，那么说明他过得并不好，但不管怎样，我都不愿再回到那活生生的地狱中……
在我生下她以后，那件事已经许久没有在梦里出现过了，我这是怎么了，这是……神经衰弱吗？我看着床头柜上一家三口的照片，女儿的笑脸映入眼帘，一晃眼，她都已经这么大了。
女儿纯真的笑容消解了我恐惧的余韵，我拿起手机，看了一眼时间。怎么会……仅仅只是午睡一下，竟然睡到了快五点吗？闹钟的报时声在下一秒响起，随之而来的是远处小学的放学铃声。透过那舒缓的音乐，我竟能想象到欢笑着跑出教室的孩子们。
我的女儿名叫露露，虽然今年才六岁不到，但已经上一年级了。
在我的老家有一句话——“女孩早熟懂事，可以早点送进学校。男孩调皮捣蛋，要晚点读书。”
而我也是在这样的教条下培养长大，在我自认为还未懂事时就被父母送进了学校。基于这种言传身教，我也将露露早早送去了学校，为了让她培养独立意识，我没有接送她的习惯。若是一般家长听了我的话，一定会责怪我太过狠心。
“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自己上下学呢？万一被坏人拐跑了怎么办？”
我时常从朋友的口中听到诸如此类的话。但只要我稍作解释，他们便会放下心来。其中最关键的理由便是我们家离学校很近，仅仅只有500米不到的距离。而我也再三叮嘱她：“不要和陌生人说话，不要吃陌生人的食物，不要和陌生人走。”
我乖巧的女儿将我的告诫铭记于心，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，每天准时到校，放学后准时回家，从不在外逗留。想必她的行为在同龄人看来也许有些不可思议，从其他家长羡慕的眼光中，我感受到了骄傲和自豪。
但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听话，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送她进幼儿园时的光景，那时的她站在幼儿园门外，又哭又闹，怎么都不肯入园。最后也是在我连哄带骗，以及园长的零食安抚下，她才乖乖进去。而如今，她已经成为了一个自律的人，既不需要我辅导功课，也不需要我接送。与她度过的时光转瞬即逝，我眼中昨日嗷嗷待哺的婴儿，转眼已成为了同龄人眼中的大人。
是啊，与她一同度过的时间宛若白驹过隙，而想要生下她的日子却度日如年。我从未遗忘那段难熬的时光。直至今日，那些我所做过的努力还历历在目，我所受过的苦难依旧刻骨铭心。
先是嗜烟嗜酒的丈夫听从了朋友的话，在努力怀上孩子的时间里，他将家中藏纳的伏特加、威士忌，还有一大堆我念不出名字的酒送给了生意上的伙伴，嘴里萦绕的烟味也从此消失不见。为了有更多的时间陪伴我，他减少了工作量，平日里在全国各地到处跑的他终于将这栋房子当成了他的居所。那段时间的他就如同归巢的大鸟般，将我呵护在温暖的巢穴中，免受外界的危险。最让我感到吃惊的是，向来不会在意我感受的他竟然还会在房事时询问我是否疼痛，正是这一系列的举动，让我放下了抵触的情绪，愿意给他生一个孩子。
在我们尝试三个月无果后，丈夫表现得比我还要失望，他听从医生朋友的建议，给我发了一张表，表单的空格中需要我填写每天起床的体温，起初我并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，只是按部就班地将体温计含在嘴里，然后如实记下每一天的体温。这样的行为大概持续了一个月，丈夫才在我锲而不舍地追问下道出了缘由。
“这是低温区，这是高温区。这些波动代表体温紊乱，我给医生朋友看过了，他说低温期时间有些长，有可能是卵泡刺激素分泌不足导致的。”
“激素分泌不足吗……我是生病了吗？”
“他说先看看，之后实在不行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吧。”
“他还说了什么？”
“他说通过这张表可以锁定排卵期，在排卵期前办事的话，受孕率最高。大概就是这里，在你体温上升前的4天里。”
我对着他所指的区间看了好久，这才明白了这张表的用途。
“那他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他的意思是在那几天内保持较高的频率，然后又劝我千万不要饮酒。”
“真是辛苦你了，这段时间一直戒烟戒酒。”
“没事，只要能让孩子健健康康地诞生下来。这根本不算什么……”
我本以为在医生的指导下，我能很快怀上孩子。但是我错了，自那以后过去了一年，什么也没有改变，我的肚子并没有变大，而丈夫的耐心却在慢慢减少。在此期间，我消耗了不计其数的验孕棒，在床上度过了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，却始终没有怀上孩子。
但之后……
“哗哗……哗哗……”
窗边的海涛声打断了我的思绪，从这看去，能够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与沙滩上嬉戏的人群。
每当我在夜晚时分倚靠窗边，海风咸湿的气息便会迎面而来。蔚蓝的大海仿佛可以容纳一切，在海域的深处，似乎蕴藏着人类所有的痛苦与不甘。我之所以这么想，是因为每一个来到海边的游客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，仿佛人世的苦难都与他们毫不相干。我也曾有过与他们一样的笑脸，直到……
“叮咚……叮咚……”
门铃响了，是露露回来了吧。
“妈妈，快开门……快开门。”
门外响起了她的不耐烦的呼喊声，她总是这样，若是没有第一时间给她开门，就会在门外催促我。
“来了来了。”
我一边回应她，一边打开门。
“妈妈，这个送给你。”
在看到那串用圆形铁丝编织的花环前，我先是闻到了桂花的清香。
“谢谢露露！这是桂花吗？好香啊。”在平复了激动的心情后，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。随后便皱起眉头，语气严肃地问道，“露露，这串花环你是从哪弄到的？”
“我……我是在学校附近的公园里采的……”
“是你自己串的吗？”
“不……不是……是一个姐姐送给我的。”
她双手放在身后，支支吾吾地说道。我直到这时才注意到了她校服上沾染的泥巴，以及那歪歪扭扭的红领巾。
我怒不可遏地大吼道：“先进来！我不是说过了吗？不要在外面逗留，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！你怎么不听妈妈的话呢！”
只有从小培养危机意识，才能保护她日后的人身安全，我不像其他父母那样每天接送她的原因就是不想让她日后变得软弱，只有让她从小学会辨认坏人，才能真正保护好自己。
“我只是去了公园……其他同学的爸爸妈妈都会带他们去的。为什么妈妈……”
“没有为什么！先去洗手，今天做完作业后再吃饭！”
露露低着头走进卧室，等到关门声响起后，我抬头望了一眼客厅的时钟，已经五点半了吗？我竟然发了这么久的呆。女儿越长越大，我却越来越不中用了。换作以往，我会在她回家前就准备好丰盛可口的菜肴。哪怕只有我们母女俩，我也会备上三菜一汤。毕竟现在的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。
走进厨房，从冰箱里拿出昨日准备好的食材，有番茄、猪肉、小米椒、鸡蛋、排骨、牛肉。先做一份番茄蛋汤和小炒肉吧。露露一定饿了。
开启炉灶和抽油烟机，热油炒菜。一顿忙活过后，我将两份拿手好菜端上餐桌，唤了露露的名字。
“露露，出来吃饭！”见卧室没有反应，我又重复了一遍，“露露，来吃饭！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
露露噘着嘴，蛮不情愿地推开了卧室门。每当这时，她左眼下方的泪痣就特别明显。人们都说那是美人痣，继承了我良好的基因，现在看来确实如此，因为她连生气时都这么可爱。
她径直走向餐桌，坐了下来。
“我说过吃饭前要先做什么吧？”
“先洗手。”她小声回应道。
“然后呢？”
“然后祭拜……爸爸。”
客厅的一角摆放着丈夫生前的遗照，丈夫生前不爱笑，所以那黑白照片看着特别严肃，在外人看来，简直就像是在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人。只有我知道，在那张看着凶神恶煞的外表下，隐藏着不为人所知的温柔。只可惜，那份温柔在女儿出生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，一定是我的原因吧，一直以来顺风顺水的他遇到了我这样的煞星，他一定是沾染了我的霉运，才遭遇了那样的事故。
卫生间的流水声消失后，露露来到遗像前。
“这是你爸生前最爱的酒，你给他放上去吧。”
我将威士忌递到了女儿的手上，示意她亲手放上去。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只有我和其他同学不一样，每次家长会，他们爸爸妈妈都会去参加……”
她将威士忌酒瓶推倒在地，眼里泛着泪光。
“露露！不许在爸爸面前不敬！”
“我不要！我不要！我才不要祭拜他。我从来都不认识他！”
空气中响起“啪”的一声，就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，我扇了她一巴掌。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，但看到她红肿的脸颊，还是让我后悔不已。
“我不喜欢妈妈了……呜呜……”
她呜咽着走回卧室，随后响起了房门关上的声音。
“露露，不许锁门！”
“我不要……我不要……”
“露露，妈妈这是为你好，妈妈只是希望你能懂事点。”
我倚靠着门扉，无力地叹息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