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第3章 送子观音的背面(三)
我又一次做了那个梦,他们总说区别梦境与否关键在于声音。但在我的梦里,总是少不了声音的存在。那是……水流声吗?
我跟随着拿着金链的男人穿过狭窄的小巷,水流声时断时续,“哗啦哗啦”,这让人烦躁的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呢?我究竟还要走多久呢?这些问题像是永远也无法得到解答一般,这条路也似乎永远没有尽头。
随着男人的步伐加快,我们穿过了阴暗逼仄的小巷,一栋破败的独栋房屋出现在了我的眼前,环视四周,周围的风景像极了农村。也许再走不久,就会出现圈养的牲畜吧。
“这是金店吗?”我惴惴不安地问道。
“这里不是,但是我认识的一个金店老板住在这。”
或许是为了让我放下戒心,他将那串金链放到了我的手上。
“那我们进去吧。”
就在这时,门内传来了狗吠声。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,戴着墨镜的男人走了出来。
“小吴,货到了?”
那是在我意识中断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。
再次醒来后,头顶是陌生的天花板,满是灰尘的空气让我止不住咳嗽起来。这是间简陋的房间,除了一张发霉的床、一张满是刻痕的桌子以外,就只剩下一扇被封住的窗了。但比起周遭完全陌生的环境,桌上刻满了“想逃走”的文字更让我恐惧不已。这究竟是谁刻下的呢?她又遭受了怎样的对待呢?
我走向那扇张贴着泛黄日历和各类贴纸的门,尝试打开它,但结果只是徒劳。我侧耳倾听,门外有麻将声和说话声。
“王哥,这次的货不错吧。”
“你小子可真行,其他兄弟今天颗粒无收,就你搞到个极品。”
“今天真是放屁都砸脚后跟,这牌也能让你胡了。小吴你是在哪弄到这娘们的?”
“哎,也算是我运气好,走了狗屎运。我用了王哥之前教的办法。”
“那条金链子?那娘们还真是财迷心窍,她不会还以为你会和她平分这笔钱吧。”
“谁说不是呢?这招对见钱眼开的女人最好使。”
“小吴,你小子没擅自开封吧。你知道我们这边规矩的。”
“王哥你就别说笑了,我哪敢动你的货啊。”
“行,那这次就按4000给你。”
“王哥,不是通常都是5000吗?”
“最近行情不好,上面查得严,你就知足吧。”
就算是涉世未深的我,也从那语焉不详的话语中听出了真意,知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。他们是人贩子,而我则是他们口中的货物。这或许就是报应吧,一定是因为我父亲犯下了同样的罪孽,才让我遇到了这种事。
我看着满是霉点的墙面与墙角的蛛网,心里想着,也许要很长时间与缝隙里的蟑螂为伴了。我回到了床上,在满是霉味的被子里不断哭泣,心中懊悔不已。为什么我没有听从母亲的话?为什么我要离家出走?为什么呢……我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。我之后将会怎样呢?是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母亲了。往日的校园生活历历在目,如果父亲没有被逮捕,我此时此刻应该在课堂上安安心心地念书吧。同学、老师、母亲的笑脸逐渐从我的记忆中远去,疤痕男的面容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。
在长时间的不安与绝望中,我耗尽了所有的体力,沉沉地睡了过去。而这之后,吵醒我的并不是人贩子的嗤笑与脏话,而是窗外响起的敲击声。不知是谁拆掉了封住窗户的木板,在门外呼喊。
“妹子,你听得到吗?我是来救你的。”
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窗外的声音,就在我以为是幻觉时,他又重复了一次。正是那句呼唤,打消了我所有的睡意,我快步走向窗边,打开了窗户,也借着黎明前的光亮看清了男人,他戴着眼镜,穿着西装,看起来文质彬彬的,一下就博得了我的好感。
“妹子,你咋到这来了。这边一圈全都是人贩子,外人来这里根本就有去无回。”
在逃跑的路上,他和我搭起话来。
“我是被骗来的。我原本只是想在外面找个工作,没想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骗到了这里。大哥你是做什么的?”
“我是卖茶叶的,路过这里的时候正好看到你被人打晕带了进去,就想着一定要来救你。”
说着,他递过来一张名片,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岗位——周华明,销售经理。
“我能帮你卖茶叶吗?虽然我口才不好,但是我会努力学习的。”
“如果你有这份心的话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我今天就要坐火车南下,正好需要一个帮手。那些采茶的农夫要是见到了你的笑容,价格肯定会便宜许多。”
“真的吗?那我可以先回家和母亲打个招呼吗?我还没有和她说过这件事。”
“时间紧迫,等你赚了钱以后再告诉你的父母也不迟嘛。你现在空手回去,你父母也没法相信你可以赚到钱吧,说不定就再也不让你出来了。”
“大哥你说得对,我听你的。我们走吧。”
“叫我周经理就好,走吧,路途还很遥远呢。”
这之后,我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,和他一同坐上了那趟南下的绿皮火车。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火车,对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好奇。矮小的房屋和成群的树木在窗外不断倒退,就像是一盘无法扭转的磁带,那些迷人或无聊的景色仅仅只是见过一眼,就再也没有重逢的可能。我又何时才能与母亲重逢呢?
“周经理,你有兄弟姐妹吗?”
“我是家里的老三,家里有两个姐姐。”
“真稀奇,我看你这么会照顾人,还以为你是家里的大哥呢。”
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,火车驶过轨道的声音和旅客的打牌声不绝于耳,空气中飘浮着方便面的味道和人们的汗臭味。可不知为何,我竟没有一丝讨厌,耳边的吵闹声和难闻的气味仿佛与我完全隔绝开来,此时此刻,我的耳中只有周经理那抑扬顿挫,富有演说家气质的声音。
“妹子,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?”
“我叫陈诗缘,诗是诗歌的诗,缘是缘分的缘。”
在说出准备已久的自我介绍后,我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,为了掩饰尴尬,我连忙将视线转向窗外,可恰巧此时火车进入了隧道,黑暗在窗边降临,而窗户上映出了我通红的脸。
“陈诗缘啊,真是个好名字。我们遇到真是有缘分啊……”说到一半,他叫停了正要路过的小推车,“来一碗方便面,红烧牛肉味的。”
“这多不好意思啊,周经理,我之后会还你钱的。”
“没事,都是小事情。有你在,一定能让我赚大钱的。我相信你。”
一路上,我们无所不谈,从彼此的家庭状况聊到了过往开心的回忆,又从渺小的愿望聊到了远大的理想。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,美好的未来正等待着我。这一切都要感谢眼前的男人,正是他让我摆脱了魔爪,如果这一切真的有因果关系,那么这一定是母亲平日里烧香拜佛的缘故吧。
可如果要一路上都保佑平安的话,又需要烧掉多少炷香呢?
在经过了不知多少炷香的时间里,我一边思念着母亲,一边走下了到站的火车,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大巴车,途中辗转多次,最后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落。
“小周,你又来啦!”
村口的老大爷见到我们后,将抽到一半的旱烟放在一边,停下了吞云吐雾的动作,径直走向一旁堆满了干草的拖拉机。
“老王,你这拖拉机也老旧了吧。这几年赚了不少钱,也该换换了吧。”
周经理领我坐上了拖拉机的后背,我们就这么被干草堆环绕着,伴随着拖拉机“突突突”的声音,驶向他口中的茶叶之乡。
我们走得很慢,锈迹斑斑的拖拉机宛若一位行将就木的病人,既缓慢又迟钝。也因此,我能够看清途中每一位村民的表情。我原以为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和善的笑脸,可他们每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排斥异乡人的表情,而且貌似仅仅只针对我,我甚至能够感受到他们并没有看向周经理,而是将视线全然集中在我身上。随着那些眼神出现得越来越多,我感到愈发不安。
不知不觉间,我在拖拉机摇摇晃晃的路途中睡了过去。在干草堆里入睡的我做了个梦,梦里是漫山遍野的茶树,到处是自然的芬芳。戴着斗笠的农民将采好的茶叶放到竹篮里,笑着递到我的手中,我似乎讲了个好价钱,周经理也夸奖我能干。我们带走了许多茶叶,卖给了城里的富商,赚了不少钱,纸钞如同雨点般打在我的头顶,母亲在身旁为我鼓掌。
可这样的美梦并没有持续多久,我便清醒了过来。打在我脸上的并不是纸钞,而是一片泛黄的落叶。身旁也没有母亲的鼓掌声,而是“噼里啪啦”的鞭炮声。我从弥漫着硝烟的空气中醒来,周经理已不在身旁。
我扶着有些扎手的干草起身,放眼望去。远处并没有我想象中绿意盎然的茶树林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茂盛的庄稼地,那是在小镇上长大的我从未见过的风景。
我走下拖拉机,环视四周,近处是一家简陋的农舍,地上随处可见干结的鸡屎与烂菜叶子,屋檐下挂着几串晒干的腊肉、烟熏过的香肠,靠近猪圈的地方能够看到金灿灿的玉米棒,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,成为一道金黄亮丽的风景线。
周经理一定在谈生意吧,他一定是看我睡得太沉了,没叫醒我。这么想着,我朝着这家农舍的门口走去。褪色的大门上贴着正气凛然的关公像,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一旁的对联上写了什么,就被背后传来的劈柴声吸引了。我为自己能在吵闹的鞭炮声中捕捉到如此细微的声音感到诧异,更让我感到诧异的是,正在劈柴的老妇人甚至没有正眼看我一眼,直到我走近时,她才抬起了那张黝黑的脸。
“你好,请问你有看到周经理吗?”
“什么周经理?”她瞥了我一眼,用带有方言的口音反问道。
“就是刚才跟我一起过来的男的,戴着眼镜,穿着西装的。”
“他已经走了。”说着,她往地上吐了口痰。
听到这句话,我心里一沉,像是预感到即将到来的灾祸,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,而至于到底往哪里跑,要跑多远,我又为何要跑,我的心里并没有明确的答案。但现在回想起来,那一定是身体出于保护自我的本能反应吧。
我被这些或大或小的疑惑困扰着,它们不由分说地交织在一起,如同眼前的土地般泥泞不堪,当我提起裤腿,准备走过眼前坑坑洼洼的小路时,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忽然从背后将我抱住,那股力量带着无法反抗的暴力,将我完完全全地控制住,丝毫没有我挣扎的余地。无力感袭上心头,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。
“我卖了好几头猪,花了好几万将你买来的,你这娘们说跑就跑。”
“放开我!你在说什么?”
“老三,你使点劲。别让她跑了。”
我就像没有尊严的牲口,被一老一少抬回了刚刚的农舍。在被扔进那扇与世隔绝的大门前,我终于看清了门上的对联——海上蟠桃欣结子,啼声报喜得佳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