穹顶之下无尽
上QQ阅读APP看本书,新人免费读10天
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

第6章 边界

卢凯和程哲各自扯着磨得发亮的破麻布裹住半张脸,只露出一双在风沙里眯成细缝的眼睛。这开春的西北风跟刀子似的,刮在脸上能褪层皮,两人脖子上还绕着捡来的旧围巾,布料早被沙砾磨得经纬毕现,却还死死护着脖颈不被灌进沙土。

铅灰色的天空像块浸了机油的破抹布,灰黄中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,狂风卷着沙粒在地面打出细密的麻点,远处破窝棚的铁皮顶子被吹得哐当作响。这些用木板、塑料布和废铁皮搭起的栖身之所东倒西歪,有的屋顶还压着捡来的汽车保险杠,墙角堆着捡来的破轮胎和生锈的铁丝,偶尔能看见裹得严严实实的拾荒者从窝棚里钻出来,背着蛇皮袋在风沙里蹒跚。

两人走到“镇口“,所谓的大门不过是两根歪脖子树干支起的木栅栏,风一吹便吱呀作响,断裂的木条上还挂着不知谁捡来的广告牌残片,褪色的“品质生活“四个字在沙土覆盖下只剩斑驳痕迹。

“小哲子,又出去刨食啊?“沙哑的嗓音从栅栏旁的阴影里冒出来,穿堂风卷着股混合了机油、腐食和沙土的怪味扑面而来。

说话的是住在街口的老疤,左脸从眉骨到下巴有道蜈蚣似的疤痕,此刻正靠在歪倒的栅栏上,身上的牛仔夹克补丁摞补丁,那是他的宝贝,口袋里露出半截生锈的扳手。

卢凯扯下蒙脸的破布,露出被风沙吹得通红的颧骨,咧嘴笑时牙齿缝里还卡着沙粒:“去你的老疤,老子这叫淘宝。“

他大步跨过去,肩膀撞得老疤晃了晃,两人身上都带着拾荒者特有的、混合着铁锈味和潮湿霉菌的气息。老疤熟稔地勾住卢凯的脖子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磨破的衣领,眼角余光扫过程哲背着的袋子,塑料眼珠在风沙里泛着浑浊的光。

“听说 G区昨天倒了批好东西?“老疤压低声音,疤痕在阴影里微微抽搐,“上回有人在那捡到块没坏的电池,换了三斤面呢。“

他说话时,地平线尽头扬起遮天蔽日的黄尘,每天这个时候,整个拾荒镇的拾荒者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涌向垃圾场。

程哲始终没摘下蒙脸的布,只从布料缝隙里发出闷闷的声音:“G区的守卫上周打断了老张的三根肋骨。“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磨得发亮的铁丝钩,那是每个拾荒者必备的工具,既能扒拉焚烧后的垃圾,也能在必要时成为武器。

卢凯拍了拍老疤的肩膀,麻布重新裹住半张脸,只露出灼灼的目光:“我们两个打算去G5镇,听说那边在挑选人,能进下城区,我们打算碰碰运气。”

老疤突然凑近,浑浊的眼球几乎要贴上卢凯蒙脸的麻布,疤痕在剧烈动作中扯出狰狞的弧度:“下城区的招工队?“他喷着酸气大笑,“上个月断指老陈被人抬回来时,裤裆里还塞着半张伪造的准入证——那龟儿子连 G5的铁丝网都没爬过去!“

风沙穿过栅栏的缝隙发出尖啸,程哲突然伸手按住腰间的铁丝钩,金属与皮革摩擦的轻响混在风声里。

老疤的目光扫过他紧扣的指节,笑声突然低下去,疤痕在泛着青黑:“知道那些穿蓝制服的怎么挑人吗?“他竖起三根结着痂的手指,“先称体重,低于一百二十斤的直接扔去电子垃圾场;再扒开眼皮看角膜,有眼病的当场打断腿——你们俩?“他突然掐住卢凯的后颈,像拎小鸡似的往上提了提,“这细脖子能扛得起半吨重的废钢筋?“

老疤额角的刀疤随着眉峰一挑,浑浊的眼球在眼窝里转了半圈。

“少瞧不起人!“

老疤换上副似笑非笑的神情,刀疤从眼角一直扯到耳后,像条蛰伏的青蛇在蠕动。

“你们要去外面送命——“尾音拖得老长,木棍突然狠狠戳向栅栏连接处的铆钉,“我不拦着。“

话音未落,栅栏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。老疤冲旁边几个缩着脖子的甩了甩下巴,布鞋尖碾着地上的碎石子转了半圈:“都愣着干什么?“突然提高的嗓门惊飞了墙头的麻雀,他抬手用木棍敲了敲离得最近的汉子后脑勺,“把栅栏给搬开啊!没眼力劲的东西。“当啷一声,木棍被他甩进旁边的杂草丛,惊起几只灰扑扑的蚂蚱。

老疤突然蹲下身,布满老茧的手指闪电般捏住一只蹦到脚面的草蜢,拇指碾过虫翅时发出细碎的咔嚓声:“虫子也抓住!“他捏着那只还在挣扎的昆虫站起身,枯黄的门牙在阴影里泛着微光,“晚上烤了吃,这可是比老鼠肉还鲜嫩的玩意儿。“指尖一弹,草蜢翅膀带起的风掠过最近那个汉子的鼻尖。

“别让那只绿壳的跑了“

与其说是镇子外的世界,不如说更像被揉碎的铅灰色雾霭:直径三十米的可视范围内,沙丘呈现出诡异的凝滞形态,沙粒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定在半空,偶尔有细小的沙流从丘顶滑落,发出类似骨节摩擦的簌簌声。卢凯伸出戴着露指皮手套的手,顺着路边焦黑的木桩摸索,褪色的尼龙绳在指间绷直成一条颤抖的细线——这是拾荒者们用三年时间,花了几十条人命,每隔十米打下的路标。

顺着颤巍巍的路标又往前跋涉了半个时辰,行走时沙沙作响。卢凯的喉结几次上下滚动,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又合上,最终只是将腰间的水袋紧了紧,金越远离拾荒镇,他后颈的冷汗越是顺着脊梁往下淌,老疤那声“外面送命”像是把生锈的铁钉,随着步伐一下下往耳膜里钻。

当卢凯的第三次被尼龙绳绊住时,他猛地攥住路边木桩,指节泛白得如同被暴晒的枯骨。回头望去,原本模糊的拾荒镇轮廓已彻底消融在铅灰色的雾霭里,连老疤吆喝抓蚂蚱的声音,都像是被某个无形的巨口吞得干干净净。喉咙里泛起铁锈味,他伸手抹了把脸,皮肤被沙粒磨得火辣辣生疼。

前方突然耸立起一块黑黢黢的庞然大物,程哲的脚步顿了顿,沾着泥点的手指抚过石头表面——那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,有的已被风沙磨平,最新的一道划痕还泛着青白的石碴。“界石。”他闷声吐出两个字。

卢凯盯着界石左侧隐约露出的铁皮残骸,那是他们常去的废弃场方向。帆布裹腿扫过界石底部,惊起一群芝麻大小的沙蚁,密密麻麻爬上他的裤脚。

“哲子,”他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,“这儿是我到过最远的地方了。”

程哲的眉头拧成个死结,他扯下缠在手臂上的绷带,狠狠抹了把脸上的沙尘,绷带边缘的线头在风中晃荡:“你别告诉我,”他突然转身,踩过卢凯脚边的沙蚁群,“都到这儿了,你想夹着尾巴回去?”

界石上不知哪年刻下的“G区”两个字,像渗血的伤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