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一、塞尚研究的形式论方向
塞尚,一个世纪以来,是人们谈论得最多的艺术家。关于塞尚的研究,有两个不同的方向最具代表性。一个是形式论的,另一个是现象学、存在论的。先说说形式论的方向,在这里,塞尚被描绘为纯粹形式或形式主义原则的开创者和典范,被称为现代艺术之父。这种看法主要由弗莱、贝尔、格林伯格等英语语系的理论家开启,对西方现代艺术运动影响至深至广。
不过,在讨论塞尚之前,可以先来看看库尔贝的《三个苹果的静物画》。这幅画来源于一则小故事:农夫为了寻回苹果的自然真味,放弃了施肥杀虫乃至一切人为的给予。年复一年,苹果园恢复了原始的自然生态,就这样,苹果,农夫,都在其中成其本己。这不禁让我想起塞尚的那句话——“以视觉探寻自然本源的真实存在”,这是我们破解塞尚绘画的关键所在。
弗莱在《视觉与设计》一书中曾认为:“与具象艺术相关的情感很快就发散掉,而剩下来永不减少、也不发散的是依赖纯粹形式关系的感情。”同样贝尔也认为:“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都将风景视为一种自身的终结,即纯粹形式,与其作为目的的重要性相比,其他所有关于风景的事物都可以忽略不计。”贝尔最著名的理论,便是“有意味的形式”。在格林伯格的现代主义理论中,纯粹形式就是艺术的自我纯粹化以及抽象化的原则,以至作品除了形式之外,一切皆属多余。在20世纪,这种形式主义理论的影响,最终导致抽象艺术和观念艺术的产生。

图1 库尔贝《三个苹果的静物画》 Gustave Courbet Nature morte aux trois pommes 1871—1872 木板纸面油画 15.9×25.1 cm 现藏于奥赛博物馆
应该说,形式分析对于塞尚早期,即印象主义时期,尤其是1883年之后成熟期的绘画所强调的形式构成,可以说是恰当的、有说服力的。然而,若追究形式分析是否适合于塞尚绘画的真正目的,尤其是他生命最后几年(1902年后)的绘画,我们完全有理由做出怀疑,这不是塞尚对待自然与艺术的真正态度,也无法让塞尚“实现自然面前的强大印象”。
正如杜夫海纳(Mikel Dufrenne)所言:“形式主义并不是一切,它在开始时教导艺术,但是到了后来,灵感接替了技巧,或者说得确切些,灵感去发掘习惯的种种创造性的可能。”里德在《现代绘画简史》里引用文杜里(Lionello Venturi)的话说:
塞尚面对自然时热情洋溢,他蔑视艺术中的一切非个人直觉的东西。这里所谓直觉是根本的,是不带一切先入为主的学院派观点的直觉……现在可以肯定,塞尚的精神世界,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,并不是象征主义者的世界,也不是野兽派或者立体派的世界,而是我们常同福楼拜、波德莱尔、左拉、马奈和毕沙罗等联系在一起的那个世界。那就是说,塞尚属于法国文学艺术的英雄时期,当时人们想寻求一条接近自然的新途径,从而超过浪漫主义,创造一种持久的艺术。在塞尚的性格和作品之中,并没有什么颓废的东西、抽象的东西,或为艺术而艺术;有的只是一种禀赋的、不屈不挠的创造艺术的意志力。
对于西方人而言,形式是作品整体秩序的核心,一直扮演着重要角色。所谓形式,有几个方面的含义:首先,是可见事物的外表和形状;其次,就是这些外表和形状的某种特点;接着,就是合比例的或对称的“美感”,如黄金分割的观念等,即关于构图的“经营位置”,从而体现出某种与天体、数、比例相关的和谐秩序;第四,是相对于主题和内容而言形成的表达和展现的方式,如西方绘画中对于圣母图像颜色的规定;第五,是将形式上升到本质的理念,也就是柏拉图所说的“理念”,即本质的形式。亚里士多德直接主张:“我用形式表示每一件事物的本质。”在他的“实体论”中,形式可视为构成实体的四因之一,即质料因、动力因、形式因、目的因。质料是还没有实现的潜能,形式是已实现了的现实。一个特定事物的实体是四因的结合之圆满实现,即完形(entelechy)。
相比而言,康德的形式论,深受亚里士多德的影响,将形式与质料的理论发展到逻辑认知的领域。这种抽象的逻辑认知,是人的理智所给予世界的解释。普桑的形式实际上是这种完全知性的、理性主义的形式,表现出康德所说的先验认知图式的内涵。
当形式发展成为格式塔心理学,便具有了更加内在和主观的特征,也可称为“内在性的形式结构”。这也就是塞尚成熟时期(1883—1890年左右)的形式构成,即“不离开感觉捕捉真实”,一种内在的、直接的、感性和理性尚未分离的形式构成。塞尚不同意康德、笛卡尔对知性的强调,认为感觉自身就有一种组织的能力,一种判断的能力,绝对不能忽略。
对于画家而言,感觉自身的组织和判断能力是真实存在的。牧溪的《六柿图》,就用不同墨色表现出了柿子的同一性与差异性。六个柿子分开两行,这种一、二、三的数的组合体现出了同一性中微妙的差异性。对于我们画家来说,就是用简单、直接、具体的办法,来把握物的同一性和差异性。莫兰迪笔下的瓶瓶罐罐,和《六柿图》类似,彼此也是相似的,这就像调音师一样,细细分辨一点点的区别和真实。

图2 南宋 牧溪(传)《六柿图》 纸本水墨 35.15×29.1 cm 现藏于日本京都大德寺龙光院

图3 莫兰迪《静物》 Giorgio Morandi Still Life 1955 布面油画 25.5×40.5 cm 私人收藏
或许,形式还有一种意义上的理解,我刚到巴黎时,便听到过一种有关形式的很有趣的说法。维特根斯坦曾以一则汽车事故的记录,来说明形式是什么:一条车道,一辆车,一条人行道,人行道上一个人步行着。画家是怎样看待这件事情的呢:车冲出车道,上了人行道,撞倒了行人;过了一会儿,交警来了,记下了当时的情况。交警将事故发生时四个形象之间的准确关系还原成了一个形式整体,并说明其中的意义。这个故事很清楚地说明:当个别形象之间的关系构成一个整体并说明某种意义,这种整体的关系或关联,即所谓形式。
可是,塞尚坚持“不离开感觉捕捉真实”,就是不想遵守古典派形式构成的方法;他要追求真实,可是又不追求固有的方法。这就是梅洛-庞蒂所谓的“塞尚的疑惑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