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3章 废品站的第一圈无声涟漪
城南废品收购站，还是那副老样子。
生锈的铁门敞开着，像一张疲惫的嘴，懒洋洋地吞吐着午后燥热的空气。院子里，废铜、烂铁、旧报纸堆积成一座座起伏的小山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——铁锈的腥气、纸张的霉味，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机油味，混杂在一起，构成了这里独有的气息。
王磊站在大门口，手心里全是汗。
他怀里揣着的那本《江城水驿考》，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烫得他心口发慌。陆扬在操场上说的每一句话，每一个眼神，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。
“别紧张，你就当是去玩儿。”
玩儿？王磊苦笑一下，这比他期末考试上物理考场还紧张。
他深吸了一口混着尘土的空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脑子里过了一遍陆扬给他设定的“剧本”——幸灾乐祸的眼神，漫不经心的语气，分享八卦的心态。
行，不就是演戏吗？谁怕谁！
王磊挺了挺胸膛，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，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。
院子深处的一片空地上，几个熟悉的工人正聚在一堆废弃自行车旁抽烟打屁，吐出的烟圈在阳光下袅袅升起，又很快消散。为首的是个黑瘦的汉子，叫孙师傅，跟王磊最熟。
王磊一眼就瞥见了人群边缘的那个身影——一个穿着干净的确良衬衫，端着个搪瓷茶缸，慢悠悠喝着茶的老头。
钱卫东。
他果然在。王磊的心跳漏了一拍，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。他没有直接奔着目标去，而是径直走向了孙师傅那伙人。
“孙师傅，又在这儿偷懒呢？小心刘站长扣你工钱！”王磊人还没到，声音先到了，带着一股子熟稔的玩笑腔。
孙师傅转过头，看到是王磊，咧嘴一笑，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：“你小子，几天不见，皮又痒了？怎么着，今天不上课？”
“别提了，下午那课无聊得能睡着，溜达溜达。”王磊很自然地凑过去，从兜里摸出半包“大前门”，给每人递了一根。
这是八十年代最硬通的社交货币，烟一点上，关系立马近了三分。
“哟，发财了啊小子，抽上大前门了？”一个工人打趣道。
“发个屁的财，”王磊顺势点上烟，猛吸一口，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，“我这是借烟消愁呢。”
他这副少年老成的样子，立刻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。
“嘿，你个半大小子，愁个什么劲？”孙师傅笑着拍了他一巴掌，“说来听听，让叔叔们给你参谋参谋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，连那边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钱卫东，也状似无意地朝这边侧了侧耳朵。
来了。王磊心里默念一句，脸上却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。
“还能是啥事，不就是为我那哥们儿，陆扬。”他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，充满了无奈。
“陆扬？他不就是你们班那个闷葫芦吗？学习不是挺好的，他能有啥事？”孙师傅问道。
“好啥呀！”王磊一拍大腿，演技瞬间上身，那股子“恨铁不成钢”的劲儿拿捏得恰到好处，“你们是不知道，他最近真是魔怔了！跟中了邪似的！”
“哦？”这下，所有人都来了兴趣，连钱卫东都端着茶缸，不紧不慢地踱了两步，离得更近了些。
“怎么个中邪法？让哪个女同学把魂儿勾走了？”有人不正经地笑道。
“要是那样就好了！”王磊把烟头往地上一扔，用脚尖碾了碾，愤愤不平地说，“他是读书读傻了！前两天，神神叨叨地跟我说什么……金家渡，对，就是城外那个金家渡，说那底下有沉船，船里有宝藏！”
“噗——”
“哈哈哈哈！”
人群里爆发出哄堂大笑，几个工人笑得前仰后合，眼泪都快出来了。
“沉船宝藏？我的乖乖，这小子是说书听多了吧！”
“我看是武侠小说看多了，还想学人家挖宝贝呢！”
钱卫东的嘴角也撇了撇，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成年人看傻小子的鄙夷，但他没笑出声，只是轻轻吹了吹茶缸里的茶叶沫子。
王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他挠了挠头，一脸的“我就知道你们不信”的表情，显得又气又委屈：“我跟你们说，你们还不信！他为了这事儿，还专门花‘大价钱’去淘了本破书，天天抱着研究，我看他离走火入魔不远了！”
说着，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，从怀里掏出了那本《江城水驿考》，嫌弃地在手里晃了晃。
“喏，就这玩意儿！一本破烂书，纸都黄得掉渣了，他花五毛钱买的！还当个宝贝似的，说里面有藏宝图的线索！”
“五毛钱？！”孙师傅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，“这小子疯了吧！五毛钱能买五斤大白菜了，就换了这么个破烂玩意儿？”
“可不是嘛！”王-磊把书往旁边一个废铁桶上一拍，发出“啪”的一声闷响，满脸的痛心疾首，“我说他，他还不听，非说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懂。你们说，我是不是该离他远点，省得被他这傻气给传染了？”
他的话，他的表演，完美地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“傻兄弟”操碎了心的正常人。
这时，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钱卫东，终于开口了。他慢悠悠地走过来，放下茶缸，用两根手指拈起了那本“破书”。
“我当是什么呢，神神叨叨的。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审视，“我来看看，什么玩意儿能把一个好好的高中生给迷成这样。”
王磊的心脏猛地一缩，但脸上依旧保持着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，心里却在狂喊：咬钩！快咬钩！
钱卫东戴着副老花镜，慢条斯理地翻着书页。书页的脆弱和泛黄，似乎更印证了这是一本不值钱的“破烂”。周围的工人们也都凑过来看热闹，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
“这都写的啥字，跟鬼画符似的。”
“老钱，你文化高，给看看，里面真有金元宝？”
钱卫东不理会他们，一页一页地翻着，眉头微微皱起，似乎在寻找什么。他的手指很稳，眼神很专注。王磊知道，陆扬说对了，这种人，虚荣心极强，总想在别人发现不了的地方，发现点什么，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。
突然，钱卫东的手指停住了。
他停在了那被陆扬精心设计过的一页上。
周围的喧闹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。王磊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，“咚、咚、咚”，像在擂鼓。
钱卫东没有立刻说话，他先是眯起眼睛，将书凑近了些。然后，他摘下老花镜，用衣角擦了擦，又重新戴上。
“咦？”他发出了一个极轻的、充满了疑惑的鼻音。
“怎么了，钱大爷？看出啥门道了？”孙师傅好奇地问。
钱卫东没有回答，而是用他那干瘦的指尖，轻轻地指向了那行“金家渡，旧有沉舟，矿藏亦在其侧”的字迹旁边。
“这儿……怎么有个印子？”
所有人的脑袋都凑了过去，像一群探着脖子的鸭子。
“哪儿呢？我怎么没看见？”
“好像是……有个问号？太淡了，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！”
“还真是！谁画的？”
王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，他强迫自己按照剧本演下去，一脸茫然地凑过去，瞅了一眼，然后满不在乎地撇撇嘴：“啥玩意儿？我哪儿知道，估计是我那傻兄弟瞎画的呗。他最近脑子不正常，干出啥事我都不奇怪。”
他又补充了一句，像是为了彻底撇清关系：“你们看，这页脚还折了一下，八成是他做记号，方便他天天做白日梦。”
他这番“傻乎乎”的解释，反而像是一剂强效催化剂。
钱卫东的眼睛瞬间亮了。
一个微不可查的问号，一个不经意的折角，再加上王磊这个“傻兄弟”的“证词”，这一切串联起来，瞬间让这个“藏宝传说”的可信度，在他心中呈几何级数增长！
这不是别人告诉他的，这是他自己发现的！是他，钱卫东，从一本不起眼的破书中，用他那双慧眼，发现的惊天秘密！
他合上书，脸上的表情已经从审视变成了深藏不露的凝重。他清了清嗓子，对王磊说：“小王啊，这本书……能不能先放我这儿？我晚上回去帮你看看，研究研究，别让你那同学真钻牛角尖，学坏了。”
这话说得冠冕堂皇，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“关爱”。
王磊心里乐开了花，脸上却是一副“你爱拿就拿去”的无所谓表情：“行啊，钱大爷您拿去看吧，正好省得我那傻兄弟天天抱着它。不过您可得帮我好好劝劝他，别让他再做发财梦了。”
“放心，包在我身上。”钱卫东郑重地将书揣进了自己的中山装内袋里，动作小心翼翼，仿佛那不是一本破书，而是一份绝密文件。
目的达成。
王磊伸了个懒腰，打了个哈欠：“哎哟，不行了，还得回家吃饭呢。各位大爷，你们忙着，我先撤了啊！”
他朝众人挥了挥手，转身就走，步履轻松，没有丝毫的留恋，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，真的只是一场无聊的闲聊。
他没有回头，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，背后那几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追随着他。他甚至能想象出，在他走后，那群工人会如何围着钱卫东，而钱卫东又会如何故作高深地吊着所有人的胃口。
一块经过精心打磨的石头，已经被精准地投进了这片看似平静的水潭。
王磊走出废品站的大门，拐过街角，一直紧绷的后背才猛地一松。他靠在墙上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，心脏还在狂跳。
成功了。
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，但他知道，第一圈涟漪，已经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