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诗品序
梁征远记室参军钟嵘
序曰: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[1]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[2]。欲以照烛三才[3],晖丽万有[4]。灵祇待之以致飨[5],幽微藉之以昭告[6]。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于诗[7]。
笺说
此是诗歌发生论。
天地玄黄,日月洪荒,萌动万物,触发人情;终以诗篇辉映万物,祭奠鬼神。即下文“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”之义,同揭诗歌本源。
“气”为古代哲学术语,亦艺文评论之术语。以“气”论文,肇端于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,大兴于晋、宋、齐、梁诗画理论。钟品中,“气”字凡十二见,其义亦不同。大略言之,可分三种:一指天地之元气,自然之节气,此“气之动物”为其例;二指作家气质才性,“刘越石仗清刚之气”(《诗品序》)、“壮气爱奇”(刘桢诗评)是其例;三指作品之精神气质,风格气骨。“骨气奇高”(曹植诗评)、“气过其文”(刘桢诗评)、“气少于公幹”(陆机诗评)、“气调警拔”(郭泰机等人诗评)、“气候清雅”(谢庄诗评)、“我诗有生气”(袁嘏诗评)皆其例也。
钟嵘以“气”为根本,构建诗歌发生论,并在《诗品》全书以第一字道出。与刘勰《文心雕龙·物色》:“春秋代序,阴阳惨舒,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。”《明诗》:“人禀七情,应物斯感,感物吟志,莫非自然。”为同一时代理论思想。
高木正一《钟嵘诗品》曰:“钟嵘虽借用《毛诗·大序》之语,然就以上论气之发动、物之变化、人心感荡来看,钟嵘之诗歌效用论,具有纯文学之倾向。钟氏剔除《毛诗·大序》中‘经夫妇,成孝敬,厚人伦,美教化,移风俗’之政教、伦理效用论,删去此小节开头‘正得失’一句,鉴乎此,则钟氏之立场、用意,即可了然。”
至如白居易《与元九书》曰:“感人心者,莫先乎情,莫始乎言,莫切乎声,莫深乎义。诗者:根情,苗言,华声,实义。上自贤圣,下至愚騃,微及豚鱼,幽及鬼神,群分而气同,形异而情一,未有声入而不应,情交而不感者。”则是发挥钟嵘此段章旨。
昔《南风》之辞[8],《卿云》之颂[9],厥义夐矣[10]。夏歌曰[11]:“郁陶乎予心。”楚谣曰[12]:“名余曰正则。”虽诗体未全,然是五言之滥觞也[13]。
笺说
此论五言诗发端。
钟嵘例举《南风》、《卿云》、《五子之歌》、《楚辞·离骚》等,均为五言诗滥觞。与《文心雕龙·章句》:“五言见于周代,《行露》之章是也。”《明诗》:“至尧有《大唐》之歌,舜造《南风》之诗,观其二文,辞达而已。及大禹成功,九序惟歌;太康败德,五子咸怨;顺美匡恶,其来久矣。”义同。
古直笺:“六朝人不辨伪书,仲伟举《五子之歌》,以为五言滥觞,可也。然此下不举《毛诗》,而举《楚词》,则所未喻。夫五言,《毛诗》多有:如《豳风·九罭》、《小雅·北山》、《大雅·绵》,皆是。仲伟远弃《风》、《雅》之全篇,近取《楚词》之单句,惑矣。”李徽教《诗品汇注》:“仲伟不举《毛诗》之五言句,则概括之意也。盖上举其一句,又下举其一句,而通括为滥觞之期也。仲伟之博闻,如何不见《风》、《雅》邪?”日本高木正一曰:“诚如古氏所言,《小雅·北山》中‘或湛乐饮酒,或惨惨畏咎,或出入风议,或靡事不为’,为五字句。《召南·行露》‘谁谓雀无角,何以穿我屋?谁谓女无家,何以速我狱’,亦为五字句。故《文心雕龙·章句》篇及此而有‘五言见于周代,《行露》之章是也’之语。实此论乃承袭晋挚虞《文章流别志论》(《艺文类聚》卷五六《杂文部二》)来。论五言滥觞,未及此,固失之偏颇,然钟氏视《诗三百》为四言诗典型,欲与五言诗彻底区别,故曰:‘夫四言,文约意广,取效《风》、《骚》,便可多得。’即可明乎钟嵘诗学之核心。”甚是。
逮汉李陵[14],始著五言之目矣[15]。古诗眇邈[16],人世难详[17]。推其文体[18],固是炎汉之制[19],非衰周之倡也[20]。
笺说
此论五言诗源流。
钟嵘以为,“古诗”为炎汉之制,李陵为五言祖始。《太平御览》卷五八六颜延之《庭诰》曰:“逮李陵众作,总杂不类,元是假托,非尽陵制。”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:“至成帝品录,三百余篇,朝章国采,亦云周备;而辞人遗翰,莫见五言,所以李陵、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。”萧统以为《与苏武诗三首》为李陵作,收入《文选》;钟嵘看法与萧统相同。可知李陵诗真伪,晋宋以来,即有不同观点。
又,任昉《文章缘起》谓五言诗创于:“汉骑都尉李陵《与苏武诗》。”皎然《诗式》“李少卿”、“古诗十九首”条:“其五言,周时已见滥觞,及乎成篇,则始于李陵、苏武二子。”遍照金刚《文镜秘府论·南卷·论文意》:“五言之作,《召南·行露》,已有滥觞,汉武帝时屡见全什,非本李少卿也。少卿以伤别为宗,文体未备,意悲词切,若偶中音响,《十九首》之流也。”今人多以为“古诗”乃东汉末年无名文人所作,未为确论,尚可进一步研究。
自王、杨、枚、马之徒[21],词赋竞爽[22],而吟咏靡闻[23]。从李都尉迄班婕妤[24],将百年间[25],有妇人焉[26],一人而已[27]。诗人之风[28],顿已缺丧[29]。东京二百载中[30],惟有班固《咏史》[31],质木无文[32]。
笺说
此是两汉五言诗歌史。兼论五言源流及汉五言诗发展。
范文澜《文心雕龙注》二附录钟嵘《诗品序》注:“不计妇人,惟李陵一人而已。”李徽教《诗品汇注》:“仲伟此言,盖必联想《论语》此句而来。然则其含义,亦当相符。又若指班姬,则似不必有‘一人而已’之叹。仲伟所品妇人,仅有四人,而西汉两百年中,能占其一人,而况班姬得列于‘上品’者邪。”古直笺:“仲伟不数唐山夫人,以其所作非五言也。不数卓文君,以《白头吟》在六朝只作《古辞》,不云卓文君辞也。”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:“此可证卓文君《白头吟》、王昭君《怨诗》皆非本人作。”
又,《诗品》中,“词”字凡二十一见。就其含义,可分三类。一指“言词”:如“才高词盛”(《诗品序》)、“意深则词踬”(《诗品序》)、“属词比事”(《诗品序》)、“词既失高”(《诗品序》)、“发愀怆之词”(《上品·王粲》条)”、“颇多感慨之词”(《上品·阮籍》条)、“善为凄戾之词”“多感恨之词”(《中品·刘琨、卢谌》条)、“善制形状写物之词”(《中品·鲍照》条)、“词密于范”(《中品·沈约》条)、“有感叹之词”(《下品·班固等人》条)、“弥善恬淡之词”(《下品·王济等人》条)、“词藻意深”(《下品·齐高帝等人》条)、“词美英净”(《下品·王融等人》条);第二类意义同“诗”。如“三祖之词”(《诗品序》)、“故词人作者”(《诗品序》)、“词人殆集”(《诗品序》)、“自故词人不知之”(《诗品序》),及本句“词赋竞爽”。第三类,与“彩”构成“词彩”,意义在“诗”与“言词”之间。如“词彩华茂”(《上品·曹植》条)、“词彩葱蒨”(《上品·张协》条)。读者须细细辨析。
降及建安[33],曹公父子[34],笃好斯文[35];平原兄弟[36],郁为文栋[37];刘桢、王粲[38],为其羽翼[39]。次有攀龙托凤[40],自致于属车者[41],盖将百计[42]。彬彬之盛[43],大备于时矣。
笺说
此是建安诗歌史。
论及建安五言诗创作情况及曹氏父子文学集团彬彬以盛局面,可与沈约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“至于建安,曹氏基命,二祖、陈王,咸蓄盛藻,甫乃以情纬文,以文被质……子建、仲宣以气质为体,并标能擅美,独映当时”,刘勰《文心雕龙·时序》“自献帝播迁,文学蓬转;建安之末,区宇方辑。魏武以相王之尊,雅爱诗章;文帝以副君之重,妙善辞赋;陈思以公子之豪,下笔琳琅;并体貌英逸,故俊才云蒸”相发明。
尔后陵迟衰微[44],迄于有晋[45]。太康中[46],三张、二陆、两潘、一左[47],勃尔复兴[48],踵武前王[49],风流未沫[50],亦文章之中兴也。
笺说
此是晋代诗歌史上篇。
建安后诗道衰微,可由三品诗人升降窥见。李徽教《诗品汇注》曰:“仲伟评此期诗人:将何晏、应璩、嵇康,置之‘中品’;又明帝叡、缪袭,置之‘下品’,而得居‘上品’者,则唯阮籍一人而已。此比建安之陈思、刘桢、王粲三人,太康之陆机、潘岳、张协、左思四人,则自然称之为‘陵迟衰微’也。”
至于有晋。因有张协、张华、陆机、陆云、潘岳、潘尼、左思等人,勃尔复兴,遂成晋太康诗歌中兴。
永嘉时[51],贵黄、老[52],尚虚谈[53]。于时篇什[54],理过其辞[55],淡乎寡味[56]。爰及江表[57],微波尚传[58]:孙绰、许询、桓、庾诸公诗[59],皆平典似《道德论》[60]。建安风力尽矣[61]。
笺说
此是晋代诗歌史下篇。
钟嵘谓永嘉及东晋玄言盛行,诗歌亦染玄言弊病。众作均呈无精打采之平典,似《道德论》令人昏昏欲睡。建安风力,至此丧失殆尽。可与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“有晋中兴,玄风独振,为学穷于柱下,博物止乎七篇;驰骋文辞,义殚乎此。自建武,暨乎义熙,历载将百,虽缀响联辞,波属云委,莫不寄言上德,托意玄珠,遒丽之辞,无闻焉尔”及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“江左篇制,溺乎玄风,嗤笑徇务之志,崇盛忘机之谈。袁、孙已下,虽各有雕采,而辞趣一揆,莫与争雄”,又《时序》“自中朝贵玄,江左称盛,因谈余气,流成文体。是以世极迍邅,而辞意夷泰,诗必柱下之旨归,赋乃漆园之义疏”相参证。
此处涉及桓温、庾亮,为述玄言诗风之需要,并未设品;《诗品》中因兄及弟,因父及子者,均未设品,读者当须注意,不得计入人数。
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引孙绰、许询之诗曰:“未尽平典,亦间有研练之词,《剡溪诗话》引孙绰《秋日》诗‘疏林积凉风,虚岫凝结霄’,又引许询诗‘青松凝素髓,秋菊落芳英’,‘丹葩耀芳蕤,绿竹荫闲敞’,‘曲棂激鲜飙,石室有幽响’,均善造状。而询诗‘丹葩’二句,尤与左思‘白雪停阴冈,丹葩耀芳林’迫似。若谓太冲宗归建安,则询诗又岂尽异趣哉。”玄言诗乃风气变味,审美不同。玄言诗人,非不能为色彩飞扬、形象鲜明之诗者也。
先是郭景纯用隽上之才[62],变创其体[63];刘越石仗清刚之气[64],赞成厥美[65]。然彼众我寡[66],未能动俗[67]。逮义熙中[68],谢益寿斐然继作[69]。元嘉初[70],有谢灵运[71],才高词盛,富艳难踪[72],固已含跨刘、郭[73],陵轹潘、左[74]。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[75],公幹、仲宣为辅[76];陆机为太康之英[77],安仁、景阳为辅[78];谢客为元嘉之雄[79],颜延年为辅[80]。斯皆五言之冠冕[81],文词之命世也[82]。
笺说
此章前半,为晋代诗歌史补编。
此述玄言诗消亡经过,亦时人共识。沈约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曰:“降及元康,潘、陆特秀,律异班、贾,体变曹、王,缛旨星稠,繁文绮合,缀平台之逸响,采南皮之高韵,遗风余烈,事极江右。”“仲文始革孙、许之风,叔源大变太元之气。爰逮宋氏,颜、谢腾声。灵运之兴会标举,延年之体裁明密,并方轨前秀,垂范后昆。”刘勰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曰:“晋世群才,稍入轻绮。张、潘、左、陆,比肩诗衢。”《时序》:“然晋虽不文,人才实盛:茂先摇笔而散珠,太冲动墨而横锦,岳、湛曜联璧之华,机、云标二俊之采,应、傅、三张之徒,孙、挚、成公之属,并结藻清英,流韵绮靡。”《明诗》:“宋初文咏,体有因革,庄老告退,而山水方滋;俪采百字之偶,争价一句之奇,情必极貌以写物,辞必穷力而追新,此近世之所竞也。”
前贤言谈,钟嵘简单概括。谓郭璞、刘琨、谢混前后相继,大变玄言诗风,至宋谢灵运,玄言始遁入山水之中化去。
此章后半,揭示中国诗歌魏、晋、宋诗歌主轴。
魏建安曹植为主将,刘桢、王粲为副将——晋太康陆机为主将,潘岳、张协为副将——宋元嘉谢灵运为主将,颜延之为副将。遂开后世“点将录”、“主客图”之类批评滥觞。
夫四言,文约意广[83],取效《风》、《骚》[84],便可多得。每苦文繁而意少[85],故世罕习焉[86]。五言居文词之要[87],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[88],故云会于流俗[89]。岂不以指事造形[90],穷情写物,最为详切者邪!
笺说
此是创新诗体论。
钟嵘前辈,多以为四言诗是正格,五言诗是流调;四言优于五言。《文章流别论》:“古诗率以四言为体……(五言)于俳谐倡乐多用之……然则雅音之韵,四言为正;其余虽备曲折之体,而非音之正也。”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:“若夫四言正体,则雅润为本;五言流调,则清丽居宗。”《庭诰》:“至于五言流靡,则刘桢、张华;四言侧密,则张衡、王粲;若夫陈思王,可谓兼之矣。”
钟嵘极言四言简质,句式短促,意思未舒;五言体方韵圆,修短合度;指事造形,穷情写物,最为详切,故居文词之要。
五言诗体在六朝此为登堂入室之宣言。
故《诗》有六义焉:一曰兴,二曰比,三曰赋[91]。文已尽而意有余,兴也[92];因物喻志,比也[93];直书其事,寓言写物,赋也[94]。弘斯三义[95],酌而用之。干之以风力[96],润之以丹彩,使味之者无极[97],闻之者动心,是诗之至也[98]。若专用比兴,则患在意深,意深则词踬[99]。若但用赋体,则患在意浮,意浮则文散。嬉成流移[100],文无止泊[101],有芜漫之累矣[102]。
笺说
此是诗歌创作论。
前论六义中赋、比、兴意义,为作诗法门;后论诗宜酌用三义之法。
六义之中,钟嵘仅取三义,非唯与汉儒不同,亦与同时代理论家不同。与刘勰《文心雕龙·比兴》“《诗》文弘奥,包韫六义,毛公述传,独标兴体;岂不以风通而赋同,比显而兴隐哉?故比者,附也;兴者,起也。附理者,切类以指事;起情者,依微以拟议。起情故兴体以立,附理故比例以生。比则蓄愤以斥言,兴则环譬以托讽”; 《诠赋》“《诗》有六义,其二曰赋。赋者,铺也;铺采摛文,体物写志”之说异趣。
刘熙载《艺概·赋概》曰:“风诗中赋事,往往兼寓比、兴之意。钟嵘《诗品》所由竟以寓言写物为赋也。赋兼比、兴,则以言内之实事,写言外之重旨。故古之君子上下交际,不必有言也,以赋相示而已。不然,赋物必此物,其为用也几何。”黄侃《文心雕龙札记·比兴》:“钟记室:‘文已尽而意有余,兴也;因物喻志,比也。’其解比兴,又与诂训乖殊。”此正可见钟嵘诗论家独特个性。高松亨明《诗品详解》曰:“仲伟释比,与郑氏释比、兴之意相近,兴则为仲伟之独创。小西甚一博士谓:‘《经典释文》之《毛诗音义》曰:兴是譬喻之名,意有不尽,故题曰兴。’”
钟嵘总览汉以来五言诗创作实践,独抒己见,绝无依傍而开唐宋诗法,其论酌用三义,“文”与“质”、“骨气”与“词彩”、“风力”与“丹彩”之和谐统一,乃为诗学之理想,批评之标尺,诗美之核心。
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[103]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[104]。嘉会寄诗以亲[105],离群托诗以怨[106]。至于楚臣去境[107],汉妾辞宫[108],或骨横朔野[109],或魂逐飞蓬[110],或负戈外戍[111],或杀气雄边[112];塞客衣单[113],孀闺泪尽[114];又士有解佩出朝[115],一去忘返;女有扬蛾入宠[116],再盼倾国[117]:凡斯种种,感荡心灵,非陈诗何以展其义[118],非长歌何以骋其情[119]?故曰:“《诗》可以群,可以怨[120]。”使穷贱易安[121],幽居靡闷[122],莫尚于诗矣[123]。
笺说
此是诗歌发生论。
前论自然四季感荡人心,形诸舞咏;嘉会之日,离群之时,以诗歌释情展义,诗歌由此发生。此种说法,与前代及同时代人,汉《毛诗·大序》、陆机《文赋》、刘勰《文心雕龙》诸论相同。《文赋》:“遵四时以叹逝,瞻万物而思纷;悲落叶于劲秋,喜柔条于芳春;心懔懔以怀霜,志眇眇而临云。”《文心雕龙·物色》:“春秋代序,阴阳惨舒。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。盖阳气萌而玄驹步,阴律凝而丹鸟羞,微虫犹或入感,四时之动物深矣……岁有其物,物有其容;情以物迁,辞以情发。一叶且或迎意,虫声有足引心。况清风与明月同夜,白日与春林共朝哉。是以诗人感物,联类不穷。”及萧统《答湘东王求文集诗苑书》、萧纲《答张缵谢示集书》相同。
后论社会感荡,诗歌发生。于四季变化,万物盛衰,四候感诸于诗者之外,社会动荡不宁,人世悲欢离合,亦是诗歌发生原因。钟嵘囊括屈原被谗,昭君出塞,去国怀乡,生离死别诸例,谓社会生活、历史悲剧和人际感荡,为诗歌发生第二大根源。此论为钟嵘独创,其渊源,则当来自现实生活,动荡社会之启示,受江淹《别赋》、《恨赋》之类作品影响?未可知也。
故词人作者,罔不爱好[124]。今之士俗[125],斯风炽矣[126]。才能胜衣[127],甫就小学[128],必甘心而驰骛焉[129]。于是庸音杂体[130],各各为容[131]。至使膏腴子弟[132],耻文不逮[133],终朝点缀[134],分夜呻吟[135]。独观谓为警策[136],众睹终沦平钝[137]。
笺说
此是钟嵘诗歌文化批评之一。
当今俗客,不识诗之妍丑,误将平庸当警策。尤以富家子弟,昼夜讽咏;淫文破典,斐尔为功。抑人崇己,此风实不可长——此是钟嵘写作《诗品》动因之一。
钟嵘撰写《诗品》,力图挽救当世颓风,但无能为力。此后不久,颜之推作《颜氏家训》,多有记载。《颜氏家训·文章》篇曰:“今世文士,此患弥切。一事惬当,一句清巧,神厉九霄,志凌千载,自吟自赏,不觉更有傍人。”同书又曰:“吾见世人,至无才思,自谓清华,流布丑拙,亦以众矣。江南号为詅痴符。近在并州,有一士族,好为可笑诗赋,挑撇邢、魏诸公。众共嘲弄,虚相赞说,便击牛酾酒,招延声誉。其妻明鉴妇人也,泣而谏之。此人叹曰:‘才华不为妻所容,何况行路。’至死不觉。自见之谓明,此诚难也。”又《名实》篇曰:“有一士族,读书不过二三百卷,天才钝拙,而家世殷厚,雅自矜持,多以酒犊珍玩,交诸名士,甘其饵者,递共吹嘘,朝廷以为文华。亦尝出境聘,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,疑彼制作,多非机杼。遂设燕,言面相讨试。竟日欢谐,辞人满席,属音赋韵,命笔为诗。彼造次即成,了非向韵,众客各自沉吟,遂无觉者,韩退叹曰:‘果如所量。’”
《诗品》中“才能胜衣,甫就小学”之“膏腴子弟”,渐渐长大,至《颜氏家训》,则成“今世文士”,好诗风习,钟嵘、颜之推各言其半。
次有轻薄之徒[138],笑曹、刘为古拙[139],谓鲍照羲皇上人[140],谢朓今古独步[141]。而师鲍照,终不及“日中市朝满”[142];学谢朓,劣得“黄鸟度青枝”[143]。徒自弃于高听[144],无涉于文流矣[145]。
笺说
此是钟嵘诗歌文化批评之二。
俗士之极端者,忘却古典,嗤笑曹、刘;谓鲍照为诗歌之伏羲氏,至高无上者;谢朓天下独步。师法鲍照、谢朓,均得破句劣诗;有悖于高明,无涉于文流。可叹之,可惜之,可恨之——钟嵘写作《诗品》动因之二。
此处“轻薄之徒”,日本《诗品》班《钟氏诗品疏》(高木正一《钟嵘诗品》同)以为即指沈约。《梁书·谢朓传》载,沈约尝誉谢朓诗:“二百年来无此诗。”“钟嵘此处虽未点名,指的却是沈约。”又沈约源出鲍照,《中品·沈约》条谓“详其文体,察其余论,固知宪章鲍明远也。”由文体作法,至诗歌理论,沈约皆学步鲍照,足见其之推尊。“谓鲍照羲皇上人”,亦暗诋沈约。
观王公搢绅之士[146],每博论之余[147],何尝不以诗为口实[148]。随其嗜欲[149],商榷不同[150]。淄渑并泛[151],朱紫相夺[152];喧议竞起[153],准的无依[154]。近彭城刘士章[155],俊赏之士,疾其淆乱,欲为当世诗品[156],口陈标榜,其文未遂[157]。感而作焉。
笺说
此是诗歌批评之批评。
前批评“膏腴子弟”、“轻薄之徒”,此批评“王公搢绅之士”。
“王公搢绅之士”,或即前“膏腴子弟”、“轻薄之徒”之父兄。前深恶诗之妍丑无标准;此痛诋诗歌批评无准的——钟嵘写作《诗品》动因之三。
彭城俊赏之士刘绘,年岁稍长于钟嵘,而于诗歌文化批评,则持同一立场。刘绘不满诗坛现状,与钟嵘同气相求。由此知“才能胜衣,甫就小学”之“膏腴子弟,耻文不逮,终朝点缀,分夜呻吟。”“轻薄之徒,笑曹、刘为古拙,谓鲍昭羲皇上人,谢朓今古独步。”及“随其嗜欲,商榷不同。淄渑并泛,朱紫相夺,喧议竞起,准的无依。”非唯钟嵘一人之感触,亦是刘绘愤慨激动之原因。
刘绘欲为当世诗品,树立准的。其文未遂——钟嵘写作《诗品》动因之四。
昔九品论人[158],《七略》裁士[159],校以宾实[160],诚多未值[161]。至若诗之为技,较尔可知[162]。以类指之,殆均博弈[163]。
笺说
此论“品诗”与“论人”、“裁士”异同。
“论人”、“裁士”,名实表里,孰优孰劣?上智、下愚,为善、为恶,难与实际相符;诗为技艺,其优劣也,如博如弈,高下分明,可以判别。以博弈喻诗文,乃六朝习惯,非特仲伟一人如是说。《文心雕龙·总术》:“是以执术驭篇,似善弈之穷数;弃术任心,如博塞之邀遇。”“若夫善弈之文,则术有恒数。”是其证。
又其时《画品》、《书品》、《棋品》,前后继作。“品诗”与“品书”、“品画”、“品棋”相邻。则仲伟之作《诗品》,非惟承袭刘绘,亦时代风气使然。
方今皇帝[164],资生知之上才[165],体沉郁之幽思[166]。文丽日月[167],赏究天人[168]。昔在贵游[169],已为称首[170]。况八纮既奄[171],风靡云蒸[172]。抱玉者联肩,握珠者踵武[173]。固以瞰汉、魏而不顾,吞晋、宋于胸中[174]。谅非农歌辕议[175],敢致流别[176]。嵘之今录,庶周旋于闾里[177],均之于谈笑耳[178]。
笺说
此序末尾,赞美时代,歌颂皇帝,自表谦词,均为作序常用套语。亦沈约《梁武帝集序》:“我皇诞纵自天,生知在御;清明内发,疏通外典。爰始贵游,笃志经术……至于春风秋月,送别望归,皇王高宴,心期促赏,莫不超挺睿兴,浚发神衷……皆咏志摛藻,广命群臣,上与日月争光,下与钟石比韵”之类。而“农歌辕议”,即太史公自谦《史记》其言不雅驯,为缙绅先生所不道者也。
《梁书·文学传序》曰:“高祖聪明文思,光宅区宇,旁求儒雅,诏采异人,文章之盛,焕乎俱集。每所御幸,辄命群臣赋诗,其文善者,赐以金帛,诣阙庭而献赋颂者,或引见焉。其在位者,则沈约、江淹、任昉,并以文采,妙绝当时。至若彭城到沆、吴兴丘迟、东海王僧孺、吴郡张率等,或入直文德,通宴寿光,皆后来之选也。”由此可知,“方今皇帝,资生知之上才,体沉郁之幽思。文丽日月,赏究天人。昔在贵游,已为称首。”非尽是钟嵘恭维之词。
[1] “气之”二句:谓节气变化,萌动万物,触发人的感情。《礼记·乐记》:“地气上齐,天气下降,阴阳相摩,天地相荡,鼓之以雷霆,奋之以风雨,动之以四时,暖之以日月,而百化兴焉。”“夫物之感人无穷,而人之好恶无节,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。”又曰:“凡音之起,由人心生也。人心之动,物使之然也。感于物而动,故形于声。”
[2] “故摇”二句:谓万象兴衰,人心感荡,形之于歌舞吟咏。摇荡,振动;感发。《毛诗·大序》:“情动于中而形于言,言之不足,故嗟叹之;嗟叹之不足,故咏歌之;咏歌之不足,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也。”
[3] 欲以:底本无,据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吟窗杂录》、《全梁文》等补。照烛:照耀。烛,照也。三才:指天、地、人。《易·说卦》:“是以立天之道,曰阴与阳;立地之道,曰柔与刚;立人之道,曰仁与义。兼三才而两之,故《易》六画而成卦。”《文心雕龙·原道》:“仰观吐曜,俯察含章,高卑定位,故两仪既生矣。惟人参之,性灵所钟,是谓三才。”
[4] 晖丽万有:光彩照亮天地万物。左思《蜀都赋》:“符采彪炳,晖丽灼烁。”
[5] 灵祇:指天地。祇,地神。杨雄《河东赋》:“礼灵祇,谒汾阴于东郊。”致飨:享用祭品,此指祭祀。
[6] 幽微:即幽冥,幽奥深隐之物,此指鬼神。江淹《杂体诗》:“精卫衔木石,谁能测幽微?”古直《钟记室诗品笺》:“《乐记》曰:‘明则有礼乐,幽则有鬼神。’《正义》曰:‘幽冥之处,尊敬鬼神,以成物也。’”昭告:明告,告白。《尚书·汤诰》:“敢用玄牡,敢昭告于上天神后。”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:“飨灵祇,告幽微之制,以颂体为多,《诗·大序》所谓‘颂者,美盛德之形容’,以其成功告于神明是也。”
[7] “动天地”三句:语本《毛诗·大序》:“故正得失,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于诗。”孔颖达《疏》:“何休:‘莫近,犹莫过之也。’”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:“孔颖达曰:《周礼》之例:‘天曰神,地曰祇,人曰鬼。鬼神与天地相对,唯谓人之鬼神耳。人君诚能用诗人之美道,听嘉乐之正音,使赏善伐恶之道,举无不当,则可使天地效灵,鬼神降福也。’此则似涉初民之诞妄,实欲藉诗歌之艺术,使人类为向上之演进,自有其用意也。”
[8] 《南风》:传说舜时之歌曲。《礼记·乐记》:“昔者舜作五弦之琴,以歌《南风》。”郑玄注:“其辞未闻也。”《孔子家语·辨乐》载其辞曰:“南风之熏兮,可以解吾民之愠兮;南风之时兮,可以阜吾民之财兮。”崔述《唐虞考信录》卷四谓:“词露而意浅,声曼而力弱,不类唐虞时语,盖后世工于琴者所拟作。”
[9] 《卿云》:传说舜时之歌曲。卿云,亦称“庆云”、“景云”;即祥云,瑞云。《尚书大传·虞夏传》:“于时卿云聚,俊乂集,百工相和而歌《卿云》。”“帝乃倡之曰:‘卿云烂兮,纠缦缦兮;日月光华,旦复旦兮。’”《史记·天官书》:“若烟非烟,若云非云,郁郁纷纷,萧索轮囷,是谓卿云。”古人以卿云灿烂为吉祥。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:“此处‘歌’、‘颂’互文,非另体也。”古直《钟记室诗品笺》:“此歌近儒多言其伪。”
[10] 厥:其。义:指歌唱之时代,非指《南风》辞,《卿云》歌之意义。夐:久远。此三句谓:昔日有《南风》之辞,《卿云》之歌,其时代距今亦已久远。
[11] 夏歌:相传是上古夏朝的歌曲。此指《五子之歌》。《尚书·夏书·五子之歌》:“太康失邦,昆弟五人,须于洛汭,作《五子之歌》。”歌分五章,第五章:“呜呼曷归?予怀之悲。万姓仇予,子将畴依?郁陶乎予心,颜厚有忸怩。弗慎厥德,虽悔可追。”郁陶:悲伤、哀愁之情结未能舒畅。
[12] 楚谣:此指《楚辞》。江淹《杂体诗序》:“夫楚谣汉风,既非一骨。”下引句见《楚辞》屈原《离骚》:“名余曰正则兮,字余曰灵均。”叶长青《集释》:“《离骚》原文系‘名余曰正则兮’。记室谓为五言者,《文心雕龙·章句》篇曰:‘诗人以兮字入于句限,《楚辞》用之,字出句外。寻兮字成句,乃语助余声。’”
[13] 然是:《梁书》本传、《梁文纪》等作“然略是”。滥觞:滥,浮起。觞,一种角制的酒杯。《荀子·子道篇》:“昔者江出于岷山,其始出也,其源可以滥觞。”《文选》卷一二郭璞《江赋》:“惟岷山之导江,初发源乎滥觞。”李善注引王肃:“觞,所以盛酒者,言其微也。”意谓长江初发岷山处,水量小得仅可以浮起酒杯,后引申为事物的肇始与发端。
[14] 逮:及至,到。李陵:西汉武帝时人,汉名将李广孙。详见《上品·李陵》条。
[15] 始著五言之目:指李陵所作五言诗。萧统《文选》载其《与苏武诗》五言诗三首。
[16] 古诗:齐梁时对汉魏无名氏五言诗的总称。眇邈:茫然久远。
[17] 人世:指古诗的年代与作者。难详:难以详察。《上品·古诗》条:“人代冥灭,而清音独远。”品语与序,可以互释。
[18] 推其文体:从诗的风格体式上推测。
[19] 炎汉:即汉代。古有金、木、水、火、土五行之德交替迭兴而王之说。汉当“火德”,火称“炎上”,故汉称“炎汉”。《三国志·魏书·陈思王传》上疏:“受禅炎汉,临君万邦。”杨明《诗品译注》:“关于汉代王朝所据之德,两汉人所说不同。西汉文帝时,张苍以汉属水德;公孙臣、贾谊以为属土德(见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之《张苍传》、《贾谊传》,《汉书·郊祀志》)。武帝太初元年改正朔,易服色,即取土德之说(见《汉书·武帝本纪》、《汉书·郊祀志赞》)西汉末年,刘向、刘歆父子则以为汉属火德(见《汉书·律历志》、《郊祀志赞》)。至东汉光武帝建武二年,‘始正火德,色尚赤’(《后汉书·光武帝本纪》),从此才正式以汉为火德(顾颉刚《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》、《汉代学术史略》论其事甚详)。钟嵘此处乃论西汉诗,但他既时在五百年后,当然据东汉以来火德之说为言。”制:制作,此指诗作。
[20] 衰周:周衰微之时,指周代末年。倡:通“唱”,此指诗歌作品。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范文澜注引黄侃《诗品讲疏》:“盖秦、汉歌谣,多作五言,饰以雅词,傅之六义,斯其风流日盛,疆画愈远。自建安以来,文人竞作五言,篇章日富。然闾里歌谣,则犹远同汉风。试观乐府所载《清商曲辞》,五言居其什九,托意造句,皆与汉世乐府共其波澜。以此知五言之体,肇于歌谣也。彦和云‘不见五言’,斯乃千虑之一失。唯仲伟断为炎汉之制,其鉴审矣。”
[21] 王、杨、枚、马之徒:王,王褒;杨,杨雄;枚,枚乘;马,司马相如。四人均西汉著名辞赋家。《汉书·艺文志·诗赋略》著录王褒赋十六篇,杨雄赋十二篇,枚乘赋九篇,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。杨明《诗品译注》:“王褒、杨雄、枚乘、司马相如,皆西汉著名辞赋家。枚乘主要活动于汉景帝时,司马相如在景帝、武帝时,王褒在宣帝时,杨雄在成帝迄王莽时。此处以枚、马置王、杨后,非据其时代,盖以仄声字在后,取其声调和谐而已,犹如称司马迁、班固为班马,又如本书‘下品’谢超宗等人条称陆机、颜延之为颜陆。”
[22] 词赋:即诗赋。竞爽:即争胜比美。《左传·昭公三年》:“二惠竞爽。”杜预注:“竞,强也;爽,明也。”《文选》卷四六任昉《王文宪集序》:“虽张、曹争论于汉朝,荀、挚竞爽于晋世。”徐陵《玉台新咏序》:“金星与婺女争华,麝月共嫦娥竞爽”,均其例。
[23] 吟咏靡闻:指五言诗作则未之闻也。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:“《汉书·艺文志·诗赋略》载枚乘赋九篇,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、王褒赋十六篇,枚皋赋百二十篇、杨雄赋十二篇,谓皆‘词赋竞爽’,信矣。然《汉书·礼乐志》明云:‘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,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,略论律吕,以合八音之调,行十九章之歌。’是即所谓《郊祀歌》十九章也。又《汉书·佞幸·李延年传》亦云:‘延年善歌,为新变声。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,欲造乐,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,为之新声曲。’并相如曾为歌诗之证。又《汉书·何武传》:‘宣帝时,天下和平,四夷宾服,神爵、五凤之间,屡蒙瑞应,而益州刺史使辩士王褒颂汉德,作《中和》、《乐职》、《宣布》诗三篇。’是褒亦能诗。至枚氏父子,亦颇有传疑之作。如《玉台》载乘《杂诗》九首,《文章缘起》谓乘作《丽人歌诗》,刘向《别录》则谓皋有《丽人歌赋》,是亦难断枚氏无诗。独子云确未闻有吟咏耳。”古直笺:“《汉书·礼乐志》曰:李延年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,造为诗赋,以合八音之调,作十九章之歌。据此,则《郊祠歌》即司马相如等所造诗也,而云‘吟咏靡闻’,盖谓无五言诗也。又案,徐陵《玉台新咏》,取《文选·古诗十九首》之八首,题为枚乘诗。考陵与仲伟、彦和、昭明同时,而年辈稍后。《诗品》、《文心》、《文选》皆不言枚乘有诗,不知陵何据而云然也。”
[24] 李都尉:即李陵,官骑都尉。见《上品·李陵》条。班婕妤:汉成帝刘骜宫中婕妤。婕妤,女官名。见《上品·班婕妤》条。
[25] 将百年间:指从李陵生活的汉武帝(前140—前87)时期,至班婕妤生活的汉成帝(前32—前7)之际,其间相隔约百年。
[26] 妇人:即指班婕妤。
[27] 一人:指李陵。钟嵘此处用《论语·泰伯》篇句式。《论语·泰伯》篇:“武王曰:‘予有乱臣十人。’孔子曰:‘……有妇人焉,九人而已。’”
[28] 诗人:此指《诗经》作者。风:风习,传统。
[29] 缺丧:意指中断。古直笺:“《汉书·艺文志》:‘歌诗二十六家,三百一十四篇。’班固云:‘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,于是有代、赵之讴,秦、楚之风。皆感于哀乐,缘事而发,亦可以观风俗,知厚薄云。’”“感于哀乐,缘事而发之乐府,非钟嵘所谓‘诗人之风’。”
[30] 东京:指东汉。西汉定都长安,东汉定都洛阳,史称长安为西京,洛阳为东京,且以“西京”代指西汉,“东京”代指东汉。二百载:此取其成数。东汉自汉光武帝建武元年(25)至汉献帝延康元年(220),计一百九十五年。彭铎《补注》:“此只数建武元年(25)至兴平末(195)一百七十一年大数。其建安至汉亡二十五年,乃归曹氏,观下节‘降及建安’另起可知。”彭铎说是。
[31] 班固:字孟坚。东汉人。其《咏史》诗一首,详见《下品·班固》条注。
[32] 文: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全梁文》后有“致”。质木无文:质朴木讷,缺少文采。许学夷《诗源辨体》:“班固五言《咏史》一篇,则过于质直,钟嵘云‘班固《咏史》,质木无文’是也。”古直笺:“东京五言,有主名者,班固《咏史》之外,有张衡《同声歌》一首,秦嘉《赠妇诗》三首,徐淑《答秦嘉诗》一首,郦炎《见志诗》二首,赵壹《疾邪诗》二首,蔡邕《翠鸟》一首,蔡琰《悲愤诗》一首,孔融《杂诗》二首、《临终诗》一首,应亨《赠四王冠诗》一首(旭按:应亨为应贞从孙,为晋人,不当计入东京五言有主名者中。古氏误),辛延年《羽林郎》一首,宋子侯《董娇娆》一首,凡十七首,而秦嘉、徐淑、赵壹、郦炎诗,仲伟皆品之。此处乃‘唯有班固《咏史》’,何邪?至于《文选·古诗》‘冉冉孤生竹’,《文心》以为傅毅之词;古辞《饮马长城窟行》,《玉台》以为蔡邕之作,以未确定,故不列入也。”李徽教《诗品汇注》:“古氏疑‘惟有班固《咏史》’一句,信矣。审其文义,此‘惟’字,似为‘虽’字之形误。除‘中品’之秦嘉、徐淑,而举‘下品’之班固,则盖孟坚名高当代,世所推服,故举其一而为代表欤!”
[33] 建安:汉献帝刘协年号(196—220)。
[34] 曹公父子:指曹操及其子曹丕、曹植。曹操见“下品”,曹丕见“中品”,曹植见“上品”。
[35] 斯文:本指学术文化,礼乐教化,此指文学。《论语·子罕》:“子畏于匡,曰:‘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?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;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?’”
[36] 平原兄弟:指曹丕、曹植兄弟。《三国志·魏书·陈思王植传》:“(植)建安十六年,封平原侯。”
[37] 郁为文栋:郁然而为文坛之梁栋。郁,盛。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:“文帝(曹丕)、陈思(曹植),纵辔以骋节。”
[38] 刘桢:字公幹,建安七子之一。见《上品·刘桢》条。王粲:字仲宣,建安七子之一。见《上品·王粲》条。
[39] 羽翼:本指翅膀。引申为辅佐。《三国志·魏书·陈思王植传》:“植既以才见异,而丁仪、丁廙、杨修等为之羽翼。”《诗品序》:“故知陈思为建安之杰,公幹、仲宣为辅。”《三国志·魏书·王粲传》:“昔文帝、陈王,以公子之尊,博好文采,同声相应,才士并出,惟粲等六人,最见名目。”
[40] 攀龙托凤:攀附结交有权势的人。杨雄《法言·渊骞》:“攀龙鳞,附凤翼;巽以扬之,勃勃乎其不可及也。”《三国志·蜀书·秦宓传》:“如李仲元不遭《法言》,令名必沦,其无虎豹之文故也,可谓攀龙附凤者矣。”后多以龙凤指帝王,谓臣下从之以建功立业。此以比曹公父子。
[41] 自致于属车者:指自愿依附、跟随曹氏父子的人。属车,又称“副车”、“后车”,古代帝王出行时的侍从之车。《文选》卷三张衡《东京赋》:“属车九九,乘轩并毂。”李善注:“副车曰属。”《诗品》“谢瞻”诸人条:“征君、太尉,可托乘后车。”又曹丕《与朝歌令吴质书》:“从者鸣笳以启路,文学托乘于后车。”钟嵘语或本此。
[42] 盖将百计:大概数以百计。《文心雕龙·谐隐》:“尤而效之,盖以百数。”
[43] 彬彬:语出《论语·雍也》: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。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何晏《集解》:“包曰:彬彬,文质相半之貌。”此以彬彬指文学。《汉书·儒林传》:“自此以来,公卿大夫士吏,彬彬多文学之士矣。”
[44] 陵迟:衰微,衰落。司马相如《封禅文》:“而后陵迟衰微,千载亡声,岂不善始善终哉。”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:“敢男禹,有宠于太子,然好利,李氏陵迟衰微矣。”
[45] 有晋:即晋代。有,语助词,无实义。如有虞,有夏。
[46] 太康:晋武帝司马炎年号(280—289)。
[47] 三张:指张载、张协、张亢三兄弟。《晋书·张亢传》:“亢字季阳,才藻不逮二昆。亦有属缀,又解音乐伎术。时人谓载、协、亢,陆机、云曰‘二陆、三张’。”张载字孟阳,见《下品·张载》条。张协字景阳,见《上品·张协》条。张锡瑜《钟记室诗平》曰:“‘三张’”本谓张载兄弟。载,字孟阳;协,字景阳;亢,字季阳。所谓二陆入洛,三张减价者也。但亢诗无闻,品所不及。则此三张,内当有茂先而无季阳。《中品·鲍照》条以景阳、茂先并称‘二张’,可证。黄叔琳谓当数亢,不当数华,盖未见及此耳。”可备一说。二陆:指陆机、陆云兄弟。《晋书·陆云传》:“少与兄机齐名,虽文章不及机,而持论过之,号曰‘二陆’。”陆机字士衡,见《上品·陆机》条。陆云字士龙,见《中品·陆云》条。两潘:指潘岳、潘尼叔侄。潘岳字安仁,见《上品·潘岳》条。潘尼字正叔,见《中品·潘尼》条。一左:指左思。左思字太冲,见《上品·左思》条。
[48] 勃尔:勃然,顿然之意。郑玄《诗谱序》:“《十月之交》、《民劳》、《板》、《荡》,勃尔俱作,众国纷然,刺怨相寻。”
[49] 踵武前王:语本屈原《离骚》:“忽奔走以先后兮,及前王之踵武。”王逸注:“踵,继也。武,迹也。”洪兴祖《补注》:“踵,亦迹也。”古直笺:“‘踵武前王’,谓太康文学,继建安之盛也。”
[50] 风流:指建安文学之流风余绪。《文选》卷一八嵇康《琴赋序》:“体制风流,莫不相袭。”《汉书·赵充国辛庆忌传赞》:“风流犹存耳。”未沫:未已,未消。屈原《离骚》:“芳菲菲而难亏兮,芬至今犹未沫。”王逸注:“沫,已也。”洪兴祖《补注》:“沫,音昧,微晦也。《易》曰:‘日中见沫。’《招魂》曰:‘身服义,而未沫。’”文章:此指诗歌。
[51] 永嘉:晋怀帝司马炽年号(307—313)。
[52] 黄、老:黄帝与老子,指道家学说。黄帝是传说的上古帝王,即轩辕氏。老子即李耳,又称老聃,春秋时人,曾著《道德经》五千余字。古人以黄帝和老子为道家之祖。
[53] 尚虚谈:底本前有“稍”,据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全梁文》诸本及《诗人玉屑》引文删。虚谈:玄虚之谈。主要谈论《周易》、《老子》、《庄子》所谓“三玄”之哲理。
[54] 篇什:《诗经》中《雅》、《颂》部分篇章,以十篇为什,编为一卷,后人遂以“篇什”代指诗篇。
[55] 理过其辞:理,泛指作品的内容;辞,指作品的词采。杨明《诗品译注》:“陆机《文赋》:‘理扶质以立干,文垂条而结繁。’又‘理翳翳而愈伏,思轧轧其若抽。’皇甫谧《三都赋序》:‘是以孙卿、屈原之属……皆因文以寄其心,托理以全其制。’《文心雕龙·情采》:‘理定而后辞畅。’其‘理’字皆泛指内容而言。”此处“理”,指抽象枯燥的玄理内容,超过了生动形象的辞彩。《孔丛子》卷四《公孙龙》第一二:“平原君弗能应,明日谓公孙龙曰:‘公无复与孔子高辨事也。其人理胜于辞,公辞胜于理。辞胜于理,终必受诎’”。陈延杰《诗品注》:“诗最重理语,然有别。盖富于理趣者善,若堕入理障,则不可,理过其辞是也。”
[56] 淡乎寡味:平淡乏味。《老子》第三五章:“道之出口,淡乎其无味,视之不足见,听之不足闻,用之不可既。”原意道之高妙,无味,无色,无声。钟嵘或用其字面,指玄言诗平淡无味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:“永嘉已后,玄风既扇,辞多平淡,文寡风力。”
[57] 江表:古指长江以南地区。因从中原人看来,地在长江以外,故称。《三国志·吴书·陆逊传》:“陛下承运,拓定江表。”庾信《哀江南赋》:“五十年中,江表无事。”此指偏安江南的东晋。
[58] 微波尚传:指西晋清虚谈玄之风仍在东晋流传。
[59] 孙绰:字兴公,东晋玄言诗的代表诗人。见《下品·孙绰》条。许询:东晋玄言诗的代表诗人。见《下品·许询》条。桓:桓温,字符子,东晋玄言诗人。庾:庾亮,字符规,东晋玄言诗人。
[60] 平典:平淡典正。道德:指老子《道德经》,共八十一章,分《道经》、《德经》两部分。《道德论》,指魏晋以来阐发老庄玄理的文章。何晏、王弼、夏侯玄、阮籍等人,均有阐发老庄玄理的著作,撰有《道德论》。《世说新语·文学》篇:“何平叔(晏)注《老子》始成,诣王辅嗣(弼),见王注精奇,乃神伏曰:‘若斯人:可与论天人之际矣。’因以所著为《道》、《德》二论。”同书:“何晏注《老子》,未毕,见王弼自说注《老子》旨。何意多所短,不复得作声,但应诺诺,遂不复注,因作《道德论》。”《三国志·魏书·曹爽传》:“(何晏)少以才秀知名,好老、庄言,作《道德论》及诸文赋著述凡数十篇。”又《世说新语·文学》篇注引《晋诸公赞》:“自魏太常夏侯玄、步兵校尉阮籍等,皆著《道德论》。”
[61] 建安风力:亦称“建安风骨”。指建安时代特有的诗歌精神。即诗歌内容丰富充实,基调慷慨悲凉,语言俊爽刚健相统一的时代风格。《宋书》卷八四《孔觊传》:“觊少骨梗有风力,以是非为己任。”黄侃《文心雕龙札记·体性》:“风趣,即风气。或称风气,或称风力,或称体气,或称风辞,或称意气,皆同一义。”
[62] 郭景纯:郭璞,字景纯,东晋诗人,以《游仙》诗著名。见《中品·郭璞》条。隽上:卓越出众。
[63] 变创:变革创新。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:“袁、孙已下,虽各有雕采,而辞趣一揆,莫与争雄,所以景纯仙篇,挺拔而为俊矣。”古直笺:“萧子显云:‘郭璞举其灵变。’意与此同。惟檀道鸾云:‘郭璞五言,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’之说,与此剌谬。寻诗用道家言,始于汉末仲长统《述志》。正始而后,其流弥广。如嵇叔夜《答二郭》云:‘至人存诸己,隐璞乐玄虚。’阮德舆《答嵇康》云:‘恬和为道基,老氏戒强梁。’张华《赠挚仲洽》云:‘恬淡养玄虚,沉精研圣猷。’孙楚《征西官属送于陟阳侯作诗》云:‘莫大于殇子,彭聃犹为夭。’石崇《答曹嘉》云:‘玄寂令神王,是以守至冲。’安在始于郭璞邪?”
[64] 刘越石:刘琨,字越石,东晋诗人。见《中品·刘琨》条。清刚之气:清新刚健的气质。
[65] 赞成厥美:指支持辅助郭璞变革之举。赞,助也。古直笺:“《文心雕龙·才略》篇曰:‘刘琨雅壮而多风。’亦与仲伟之说相发。”
[66] 彼:指永嘉以来的玄言诗风。我:指郭璞隽上之才及刘琨清刚之气。
[67] 动俗:改变风气。陈钟凡《中国文学批评史》:“自西晋玄言日昌,诗多枯淡,风、骚道尽,遒丽不闻。虽有郭、刘之矫健,不足以振其颓风也。”
[68] 逮:及,到了。义熙:东晋安帝司马德宗年号(405—418)。
[69] 谢益寿:谢混,字叔源,小字益寿,东晋诗人。见《中品·谢混》条。斐然:有文采的样子。古直笺:“檀道鸾曰:‘至义熙中,谢混始改。’沈约曰:‘叔源大变太元之体。’萧子显曰:‘谢混清新,得名未盛。’并与仲伟之说相发。”
[70] 元嘉初:底本作“元嘉中”,据《梁书》本传及《全梁文》等改。元嘉:宋文帝刘义隆年号(423—453)。
[71] 谢灵运:陈郡阳夏人,袭封康乐公,世称谢康乐,宋山水诗派之宗祖,详见《上品·谢灵运》条。
[72] 富艳难踪:文词富丽华艳,其踪迹难以追随。《宋书·谢灵运传》:“(灵运)文章之美,江左莫逮。”张溥《谢康乐集题辞》:“(灵运)诗冠江左,世推富艳,以予观之,吐言天拔,政繇素心独绝耳!”
[73] 含跨刘、郭:含,衔也,含跨即超越之意。刘,指刘琨。郭,指郭璞。杨德祖《答临淄侯笺》:“今乃含王超陈,度越数子。”萧纲《答新渝侯和诗书》:“垂示三首,风云吐于行间,珠玉生于字里,跨蹑曹、左,含超潘、陆。”
[74] 陵轹潘、左:陵轹,即“轥轹”,超越也。潘,指潘岳。左,指左思。《隋书·杨玄感李密传论》:“足以轥轹轩、唐,奄吞周、汉。”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:“案,仲伟以为灵运才高,则含跨刘琨、郭璞;词盛,则凌轹潘岳、左思,亦犹元稹谓杜兼昔人独专之意。”叶长青《诗品集释》引叶瑛《谢灵运文学》:“《诗品》上‘永嘉时,贵黄、老’,至‘凌轹潘、左’。观此,益见谢于当时转移风气之功,卓绝前后。本传称其在始宁时,每有一诗至都邑,贵贱莫不竞写。宿昔之间,士庶皆遍,远近钦慕,名动京师。可见当时影响之广,故能丕变古风,特铸新局也。”
[75] 陈思:即陈思王曹植。植封陈王,卒谥思。
[76] 公幹:刘桢字公幹。仲宣:王粲字仲宣。皎然《诗式》:“邺中七子,陈王最高。”李重华《贞一斋诗说》:“魏诗以陈思作主,余子辅之。五言自汉迄魏,得思王始称大成。”沈德潜《说诗晬语》卷上:“苏、李以后,陈思继起。父兄多才,渠尤独步。使才而不矜才,用博而不逞博。邺下诸子,文翰鳞集,未许执金鼓而抗颜行也。故应为一大宗。”此即前文所谓“降及建安,曹公父子,笃好斯文;平原兄弟,郁为文栋;刘桢、王粲,为其羽翼”之意。
[77] 英:英杰。
[78] 安仁:潘岳字安仁。景阳:张协字景阳。王叔岷《诗品疏证》:“案,李白《上安州李章吉书》:‘陆机作太康之杰士,未可比肩。曹植为建安之雄才,惟堪捧驾。’即本于此。”
[79] 谢客:谢灵运小名客儿,此为简称。
[80] 颜延年:颜延之字延年,谥宪子,宋诗人。见《中品·颜延之》条。古直笺:“(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、《南齐书·文学传论》)皆谓潘、陆、颜、谢齐名也,然在当时即有异议。《世说·文学》篇注引孙兴公曰:‘潘文烂若披锦,无处不善;陆文若排沙简金,往往见宝。’是抑陆而扬潘也。《南史·颜延之传》:‘延之尝问鲍照,己与灵运优劣。照曰:“谢五言如初发芙蓉,自然可爱;君诗若铺锦列绣,亦雕绘满眼。”’是申谢而诎颜也。仲伟称谢客为‘元嘉之雄’,旨同明远;谓‘陆机为太康之英’,则翩反兴公矣。”胡应麟《诗薮·外编》卷二:“钟记室以士衡为晋代之英,严沧浪以士衡独在诸公之下,虽各举其所知,咸自有谓。学者精心体味,两得其说乃佳。”许学夷《诗源辨体》卷七:“钟嵘云:‘谢客为元嘉之雄,颜延年为辅。’愚按,太康五言,再流而为元嘉。然太康体虽渐入俳偶,语虽渐入雕刻,其古体犹有存者。至谢灵运诸公,则风气益漓,其习尽移,故其体尽俳偶,语尽雕刻,而古体遂亡矣。此五言之三变也。”又同书卷三五曰:“钟嵘《诗品》,言陈思为建安之杰,至颜延年为辅,乃当时众论所同,非一人私见也。”
[81] 冠:帽子。冕:古代帝王、诸侯及公卿大大所戴之礼帽,后专指皇冠。《淮南子·主术》:“古之王者,冕而前旒。”高诱注:“冕,王者冠也。”此引申为首位、第一之意。
[82] 命世:即名世。有名于世。裴骃《史记集解序》:“总其大较,信命世之宏才也。”《文选》卷四一李少卿《答苏武书》: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,贾谊、亚夫之徒,皆信命世之才。”李周翰注:“命,名也。言其名流播于时代。”
[83] 文约:文字简少。《汉书》卷五三《景十三王传》、《河间献王传》:“文约指明。”颜师古注:“约,少也。”故曰“文约”。意广:底本作“易广”,据《梁书·钟嵘传》及诸本改。指含意深广。
[84] 《风》:指《诗经》之《国风》。《骚》:指《楚辞》之《离骚》。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:“原其飙流所始,莫不同祖《风》、《骚》。”此谓四言诗只要仿效《诗经》、《楚辞》,便可写出很多。
[85] 文繁:《梁书》本传及诸本作“文烦”,指文词繁复而意旨甚少。
[86] 世:指齐梁时代。习:指娴熟地运用。故世罕习焉:所以到了齐梁时代,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形式娴熟地写作了。古直笺:“四言在齐梁之世,习者诚罕。晋已前却不尽然,最著之什,如韦孟《讽谏》,曹植《责躬》,仲宣《赠友》,刘琨《答谌》,嵇康《幽愤》,陶公《命子》,不可胜举也。”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:“四言至是时,早不能抗行《三百》,文益繁而习益敝,故仲伟言之云尔。非谓四言本无足为也。”
[87] 要:当中。杨雄《太玄·达》:“不要止洫。”注:“要,中也。”此谓五言文辞不繁不简,不多不少。“居文辞之要”,即居诗歌三言、四言、五言、六言、七言、八言、九言之最佳数字形式。旧本释“要”为“枢要”,“关键”。陆机《文赋》:“立片言而居要,乃一篇之警策。”非是,今改正。
[88] 滋味:此指诗味。《文心雕龙·声律》:“吟咏滋味,流于字句。”颜之推《颜氏家训·文章》:“至于陶冶性灵,从容讽谏,入其滋味,亦乐事也。”
[89] 故云会于流俗:云,语助词,无实义。会,《说文》:“会,合也。”会于流俗,谓合于流俗时尚也。萧子显《南齐书·文学传论》:“五言之制,独秀众品。”
[90] 指事:指说其事,直陈其情。傅玄《连珠序》:“其文体辞丽而言约,不指说事情,必假喻以达其旨。”《文心雕龙·比兴》:“附理者,切类以指事。”造形:陈述情况、情形。一说为摹写物之形象。
[91] “故《诗》”四句:语本《毛诗·大序》:“《诗》有六义焉:一曰风,二曰赋,三曰比,四曰兴,五曰雅,六曰颂。”又左思《三都赋序》:“盖《诗》有六义焉。其二曰赋。”孔颖达《毛诗正义》曰:“然则风、雅、颂者,《诗》篇之异体;赋、比、兴者,《诗》文之异辞耳。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,赋、比、兴是《诗》之所用;风、雅、颂是《诗》之成形。用彼三事,成此三事,是故同称为义,非别有篇卷也。”六义之中,《风》、《雅》、《颂》是根据不同音乐曲调的诗歌分类;所谓风土之音曰“风”,朝廷之音曰“雅”,宗庙之音曰“颂”(郑樵《通志序》)。赋、比、兴则是三种不同的创作手法,贯彻于《风》、《雅》、《颂》篇章,即孔颖达所谓“用彼三事,成此三事”是也。古直笺:“《诗大序》‘《诗》有六义’,仲伟独标三义者,殆以风、雅、颂为诗之体,无与于作诗之法故乎?”
[92] “文已”二句:历来对赋、比、兴的解释,说法不同。《周礼》郑玄注曰:“兴,见今之美,嫌于媚谀,取善事以喻劝之。”又引郑众注曰:“兴者,托事于物。”《文心雕龙·比兴》:“兴者,起也……起情故兴体以立……兴则环譬以托讽。”宋代朱熹《诗集传》谓:“兴者,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。”皆以为情动于物,触物起情,谓之兴。钟嵘此释,与汉儒不同,不作性质阐发,而作审美意义新解。
[93] “因物”二句:《周礼》郑玄注曰:“比,见今之失,不敢斥言,取比类以言之。”引郑众注曰:“比者,比方于物也。”《文心雕龙·比兴》:“比者,附也……附理者,切类以指事……附理故比例以生。比则蓄愤以斥言。”宋代朱熹《诗集传》谓:“比者,以彼物比此物也。”钟嵘此释,与众人大体相同。
[94] “直书”二句:寓言,即寄言,寄托之言。《周礼》郑玄注曰:“赋之言铺,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。”《文心雕龙·诠赋》:“赋者,铺也。铺采摛文,体物写志也。”钟嵘直书其事之说本此。宋人朱熹《诗集传》亦谓:“赋者,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。”
[95] 弘:通宏,扩大,光大。
[96] 干:原为根本之意。《广雅·释诂三》:“干,本也。”引申为主干、骨干之意。《淮南子·原道》:“是故柔弱者,生之干也。”高诱注:“干,质也。”此用作动词,干之以风力,即以“风力”为诗之骨干。
[97] 味:明《考索》本作“咏”,逯钦立《丛考》以为作“咏”。
[98] 至:至高无上,极点。《诗大序》:“是谓四始,《诗》之至也。”古直笺:“《文心雕龙》特标《风骨》、《情采》二篇。仲伟所云‘风力’、‘丹彩’,盖即彦和之风骨、情采也。”
[99] 意深:意思晦涩不明。踬:跌倒。此指文词蹇碍,令人费解。陈衍《诗品平议》:“专用比兴患意深,意深者,意晦也。”古直笺:“意深,犹意隐也。《文心雕龙·比兴》篇曰:‘毛公述传,独标兴体,岂不以比显而兴隐哉!’孔颖达《诗大序疏》曰:‘比之与兴,虽同是附托外物,比显而兴隐,故比居兴先也。’毛公特言兴也,为其理隐故也,即本之彦和也。”实此“意深”、“意浮”,均指写作方法带来阅读之感觉,非指作品思想内容深浅。又,阮籍身仕乱朝,常虑祸患,发为吟咏,多用比兴,致意深而词隐,读者难以情测,故仲伟谓“厥旨渊放,归趣难求”。(《上品·阮籍》条)是其证。
[100] 嬉:嬉戏,草率之谓。流移:指文思漂迁,词句散缓。
[101] 文无止泊:指文意无可归依,下笔不能自休。陶渊明《杂诗》:“前途当几许,未知止泊处。”古直笺:“《文赋》云:‘言寡情而鲜爱,辞浮漂而不归。’即‘意浮文散,嬉成流移’之意也。”
[102] 芜漫:芜杂散漫。累:病累。
[103] 祁寒:大寒,严寒。祁,大也。《尚书·君牙》:“夏暑雨,小民惟曰怨咨;冬祁寒,小民亦惟曰怨咨。”
[104] 四候:四季。以上五句即《序》首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。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”之意。四季感荡人心,实诗歌发生之一大原因,晋、宋、齐、梁诸文论家,如晋陆机《文赋》、梁刘勰《文心雕龙》、萧子显《南齐书·文学传论》,及萧统、萧纲诸人,于此均有共识。
[105] “嘉会”句:《周易》卷一《乾·文言》:“君子体仁足以长人,嘉会足以合礼。”《文选》卷四六王融《三月三日曲水诗序》:“有诏曰:‘今日嘉会,咸可赋诗。’”叶长青《诗品集释》:“古者,燕飨有诗,会朝有诗,乡饮酒亦然。”寄:借也;凭借之意。
[106] 离群:与亲友分离。《礼记注疏·檀弓上》:“吾离群而索居,亦已久矣。”郑玄注:“群,谓同门朋友也。”李徽教《诗品汇注》:“‘离群托诗以怨’,如李陵《与苏武诗》三首等属是也。”
[107] 楚臣:指屈原,战国时楚诗人。名平,字原。初辅佐怀王,任左徒、三闾大夫,因受谗毁被流放。司马迁《史记·太史公自序》:“屈原放逐,著《离骚》。”《史记·屈原贾生列传》:“离骚者,犹离忧也。”
[108] 汉妾辞宫:当指汉元帝刘宫女王嫱(昭君)出塞事。《汉书·元帝纪》:“竟宁元年(前33),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,赐单于待诏掖庭王嫱为阏氏。”郭茂倩《乐府诗集·昭君怨》解题:“昭君恨帝始不见遇,乃作怨思之歌。”古直笺:“案,指班婕妤。《汉书·外戚传》曰:‘班婕妤失宠,恐久见危,求共养太后长信宫,上许焉。婕妤退处东宫,作赋自伤悼。’由后宫而退处东宫,故曰‘辞宫’也。”可参。
[109] 骨横:骨横于野,指战死。朔野:北方之郊野,指战场。王粲《七哀诗》:“出门无所见,白骨蔽平原。”
[110] 飞蓬:飘飞之蓬草。《文选》卷二〇谢宣远《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》诗:“临流怨莫从,欢心叹飞蓬。”李善注:“重叹飞蓬之远也。《商君书》曰:‘夫飞蓬遇飘风而行千里,乘风之势。’”此极写生离死别之悲苦。
[111] 外戍:底本作“外戎”,据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古逸书》、《梁文纪》等改。
[112] 或:底本无,据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古逸书》、《梁文纪》补。杀气:阴气,秋气。引申为军旅杀伐之气。江淹《杂体诗·鲍参军戎行》:“孟冬郊祀月,杀气起严霜。”高适《燕歌行》:“杀气三时作阵云,寒声一夜传刁斗。”雄:劲也,盛也。杀气雄边,谓军旅杀伐之气,劲盛于边塞也。
[113] 塞客:指戍卒。齐高帝萧道成有《塞客吟》诗:“秋风起,塞草衰。雕鸿思,边马悲。平原千里顾,但见转蓬飞。”衣单:谓衣少而囊中单薄。《晋书》卷四九《光逸传》:“家贫衣单,沾湿无可代。”《诗品序》:“平叔衣单。”谓何晏有咏“衣单”诗而堪称警策佳篇。
[114] 孀闺:孀妇所居之室。此以闺室代孀妇。孀妇,寡妇也。
[115] 又:底本作“文”,据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古逸书》等改。郑文焯手校本:“‘文士’本作‘又士’,盖与下文‘女有’句为对举,‘又’字承上文至于及。”此以“又”字振起,以下分叙。则“士”、“女”对举,“出”、“入”反衬。外泄去官之悲,内言得宠之喜,皆反复跌宕,申言诗歌发生之社会因素。解佩:解下系在官印上的带子,指免官或去职。解佩出朝,被免去官职,离开朝廷。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:“张协《咏史》诗云:‘抽簪解朝衣,散发归海隅。’又沈约《八咏诗》咏‘解佩去朝市’云:‘去朝市,朝市深归暮。辞北缨而南徂,浮东川而西顾。’仲伟意与之同。”
[116] 扬蛾:此是“扬起蛾眉”的省略说法。因女子弯曲细长的画眉,如蚕蛾的触须,故称蛾眉。扬蛾眉,乃是媚貌;动态之美称“媚”。《诗经·齐风·猗嗟》:“美目扬兮。”《传》曰:“好目,扬眉。”《疏》:“盖以眉毛扬起,故名眉为扬。”曹丕《答繁钦书》:“振袂徐进,扬蛾微眺。”
[117] 再盼倾国:《汉书·外戚列传》载李夫人兄李延年作《李夫人歌》曰:“北方有佳人,绝世而独立。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。宁不知倾城与倾国,佳人难再得。”
[118] 陈诗:即赋诗。古直笺:“《礼记·王制》曰:‘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。’郑注:‘陈诗,谓采其诗而视之。’案,仲伟所云陈诗,盖赋诗之谓。文虽出此,而意微殊。”展其义:展现诗旨。“陈诗”、“展义”,皆六朝人习用语。裴子野《雕虫论》:“每国有祯祥及行幸宴集,辄陈诗展义。”
[119] 长歌:高声歌咏,亦引申为赋诗,与“陈诗”对举,同义反复。骋:《梁书》本传等作“释”。
[120] “《诗》可”二句:语本《论语·阳货》:“子曰:‘小子何莫学夫《诗》,《诗》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’”《集解》引孔安国曰:“群居相切磋。”“怨刺上政。”
[121] 易安:易于安贫乐道。
[122] 幽居:隐居。陶渊明《答庞参军》:“我实幽居士,无复东西缘。”靡闷:即无闷。古直笺:“《易·乾·文言》曰:‘遁世无闷,不见是而无闷。’嵇康《琴赋》:‘处穷独而不闷者,莫近于声音也。’”
[123] 尚:超过。《论语·里仁》:“好仁者,无以尚之。”《集解》引孔安国曰:“难以复加也。”此论自然之变化,四季之感荡;遭际之离合,人世之悲欢,为诗歌发生于人心之两大根源。杨祖聿《诗品校注》谓“《诗品》之可贵,在于仲伟往往有卓然不群之见,此数语标出诗之‘无用之用’,诚艺术之大用也。”
[124] 罔不:无不。
[125] 士俗:指士大夫与世俗平民。
[126] 炽:炽盛。
[127] 胜衣:指少年。《史记》卷六〇《三王世家》:“皇子赖天,能胜衣趋拜。”谓儿童稍长,体足任衣服也。
[128] 甫:刚刚,开始。小学:《大戴礼》卷三《保傅篇》:“及太子少长,知妃色,则入于小学。小者,所学之宫也。”《汉书·食货志》:“八岁入小学,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。”
[129] 驰骛:奔走相逐。《楚辞·离骚》:“忽驰骛以追逐兮,非余心之所急。”
[130] 庸音:平庸之作。陆机《文赋》:“故踸踔于短垣,放庸音以足曲。”萧纲《与湘东王书》:“性既好文,时复短咏。虽是庸音,不能阁笔。”杂体:杂乱无章、不合规范之体式。此当指当时诗坛流行的回文、离合、集句、迭韵诸体。胡应麟《诗薮·外编》卷二曰:“诗文不朽大业,学者雕心刻肾,穷昼极夜,犹惧弗窥奥眇。而以游戏废日可乎?孔融《离合》、鲍照《建除》、温峤《回文》、傅咸《集句》,亡补于诗而反为诗病。自兹以降,摹仿实繁。字谜、人名、鸟兽、花木,六朝才士集中,不可胜数。诗道之下流,学人之大戒也。”
[131] 各各为容:指各树准的,无法则可依。容,法则,准绳。《老子》:“孔德之容。”注曰:“容,法也。”
[132] 至使: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古逸书》等作“至于”。膏腴子弟:即富家子弟,膏粱少年之谓。膏腴,食物丰盛肥美。
[133] 耻文不逮:即耻于诗赶不上“各各味容”的杂体。《论语·里仁》:“古者言之不出,耻躬之不逮。”
[134] 终朝:整个早晨。《诗经·小雅·采绿》:“终朝采绿,不盈一匊。”郑玄笺:“自旦及食时为终朝。”点缀:涂改和连续写。点,涂去文字成墨点;缀,连缀。《文选》一三祢衡《鹦鹉赋》序:“衡因为赋,笔不停缀,文不加点。”
[135] 分夜:半夜。呻吟:反复苦吟。《庄子·列御寇》:“郑人缓也,呻吟裘氏之地,只三年而缓为儒。”郭象注:“呻吟,吟咏之谓。”
[136] 独观:陈衍《诗品平议》:“‘独观’者,犹言自览;‘众睹’犹为公评。”警策:本指马受鞭策而悚动,后引申为诗文之精警切要。陆机《文赋》:“立片言而居要,乃一篇之警策。”李善注:“以文喻马也。言马因警策而弥骏,以喻文资片言而益明也。”《诗品序》: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。”
[137] 众睹: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古逸书》等作“众视”。平钝:平庸也。
[138] 轻薄: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古逸书》等作“轻荡”。
[139] 曹、刘:指曹植、刘桢。古拙:古朴质拙而无文采。
[140] 鲍照:字明远,南朝宋著名诗人。见《中品·鲍照》条。羲皇上人:上古传说中的帝王伏羲氏。上人,至高无上的统治者。马王堆汉墓帛书《十大经》:“上人正一,下人静之;正以待天,静以待人。”陶渊明《与子俨等疏》:“五六月中,北窗下卧,遇凉风暂至,自谓是羲皇上人。”王叔岷《诗品疏证》:“夫《南齐书·文学传论》称明远:‘发唱惊挺,操调险急,雕藻淫艳,倾炫心魂,犹五色之有红紫,八音之有《郑》、《卫》。’岂得讥其古质哉,失之远矣。”许文雨《诗品讲疏》:“案,钟宪谓大明、泰始中,鲍、休美文,殊已动俗。今观此语,尤见齐梁士俗,尊鲍之甚矣。鲍诗之流为梁代侧艳之词,及此体之风靡一世,均于此觇之。”
[141] 谢朓:字玄晖,南朝齐著名诗人,见《中品·谢朓》条。今古独步:指谢朓古往今来,独步诗坛。曹植《与杨德祖书》:“昔仲宣独步于汉南。”《上品·刘桢》条:“然自陈思已下,桢称独步。”颜之推《颜氏家训·文章》篇:“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,无所与让,唯服谢朓。常以谢诗置几案间,动静辄讽味。”王叔岷《诗品疏证》:“案,鲍照羲皇上人,谢朓今古独步,二句平列,盖谓当时轻薄文流,极推尊鲍、谢之诗;而反笑曹植、刘桢之古拙也。”
[142] “而师”二句:谓轻薄之徒师法鲍照,终未及鲍照。日中市朝满,出自鲍照《结客少年场行》:“骢马金络头,锦带佩吴钩。失意杯酒间,白刃起相雠。追兵一旦至,负剑远行游。去乡三十载,复得还旧丘。升高临四关,表里望皇州。九涂平若水,双阙似云浮。扶宫罗将相,夹道列王侯。日中市朝满,车马若川流。击钟陈鼎食,方驾自相求。今我独何为?坎壈怀百忧。”李善注引《周易》曰:“日中为市,致天下之人,聚天下之货。”陈衍《诗品平议》:“此首气势远出,颇近曹、刘者。‘日中市朝满’句,合全首读,方觉争名于朝,争利于市,景象真写得出,轻薄之徒所不易到,故曰‘师鲍照,不及日中市朝满’。”
[143] 劣得:仅得。《公羊传·桓公十三年》:“仅有年也。”何休注:“仅,犹劣也。”郦道元《水经注·浊漳水》:“中以木为偏桥,劣得通行。”黄鸟度青枝:出自虞炎《玉阶怨》:“紫藤拂花树,黄鸟度青枝。思君一叹息,苦泪应言垂。”逯钦立《丛考》:“虞炎《有所思》(《玉阶怨》):‘黄鸟度青枝’。仿谢之《侍宴华光殿诗》:‘叶依黄鸟’句。”仲伟评时人效法鲍、谢,《中品·鲍照》条:“故言险俗者,多以附照。”《谢朓》条:“至为后进士子之所嗟慕。”此则言:“师鲍照,终不及‘日中市朝满’;学谢朓,劣得‘黄鸟度青枝’。”不啻为其注脚。
[144] 高听:即高明,六朝常用敬语。《梁书·张充传》:“持此片言,轻枉高听。”此指曹植、刘桢。
[145] 流:品类也。文流,文士之流。《北史·裴延俊传》:“性虽粗武,爱好文流,与诸才学之士咸相交结。”
[146] 此句:《梁书·钟嵘传》、《广博物志》、《古逸书》、《梁文纪》前有“嵘”,此段末句同。搢绅:搢,插也。绅,古之腰带。合谓插笏版于腰带,乃官吏之妆束,复引申指代为官宦之人。《晋书·典服志》:“所谓缙绅之士者,插笏而垂绅带者也。”王公搢绅之士,或即前“膏腴子弟”、“轻薄之徒”之父兄。
[147] 博论:高谈阔论。
[148] 口实:原指口中之物,后引申为谈资,话题。
[149] 嗜欲:嗜好欲望。此指评诗之审美趣味。
[150] 商搉:商量;商讨。《文选》卷二八陆机《乐府吴趋行》:“淑美难穷纪,商搉为此歌。”此指各人的诗学观点。
[151] 淄、渑:二水名,均在今山东境内。旧说二水味异,合则难辨。《列子·仲尼》篇:“口将爽者,先辨淄、渑。”此喻优劣不同的作品。淄渑并泛,谓淄渑合流,比喻诗歌好坏糅杂,不能分辨其优劣。
[152] 朱紫:两种不同的颜色。朱是正色;紫是偏色。朱紫相夺,由于紫色美丽炫目,故常夺朱之正统位置。《论语·阳货》:“子曰:‘恶紫之夺朱也,恶郑声之乱雅乐也。’”
[153] 喧议:《梁书》本传作“喧哗”,谓喧嚣杂乱之谈论。
[154] 准的:射箭之靶,此指评论之标准。《晋书·良吏传序》:“斯并史播其徽音,良吏以为准的。”无依:丧失依据。江淹《杂体诗序》:“至于世之诸贤,各滞所迷,莫不论甘则忌辛;好丹则非素。岂所谓通方广恕,好远兼爱者哉?乃及公幹、仲宣之论,家有曲直;安仁、士衡之评,人立矫抗,况复殊于此者乎?”
[155] 彭城刘士章:《南齐书·刘绘传》:“刘绘,字士章,彭城人……聪警,有文义,善隶书,数被赏召,进对繁敏。”详见《下品·刘绘》条注。
[156] “疾其”二句:《南齐书·刘绘传》:“永明末,京邑人士盛为文章谈义,皆凑竟陵王西邸。绘为后进领袖。机悟多能。”又赞:“士章机悟,立行砥名。”
[157] 口陈:口头上陈说、宣扬。标榜:品评。《世说新语·品藻》篇:“王夷甫以王东海比乐令,故王中郎作碑:当时标榜,为乐广之俪。”其文未遂:指其欲撰之诗品未写成。
[158] 九品:东汉以后,随着荐举人材政策的施行,社会上流行品评人物之风气。所品人物,分上上、上中、上下、中上、中中、中下、下上、下中、下下九品。班固《汉书》著《古今人表》,凡举古今人物,亦列九等之序。至魏曹丕始行“九品中正制”,按九等选拔任用官吏。论人:挑选人。《墨子·所染》:“故善为君者,劳于论人,而佚于治官。”孙诒让《间诂》:“高诱:‘论,犹择也。’”
[159] 《七略》:是我国最早的图书总目。其书已佚,清人有辑本,班固《汉书·艺文志》载其纲目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载:成帝时,诏刘向校经,传诸子诗赋。向辄条其篇目,撮其指意,录而奏之。会向卒,向子歆总群书,而奏《七略》。故有《辑略》、《六艺略》、《诸子略》、《诗赋略》、《兵书略》、《数术略》、《方技略》。略,即类也。裁士:取舍人物。《七略》本非专门品评人物之书,钟嵘取其凡著录于《七略》者,便有才士名目之意。亦即《中品》小序自谓“预此宗流者,便称才子。”
[160] 校:校核,核对。宾实:即名实。《庄子·逍遥游》:“名者,实之宾也。”
[161] 诚多未值:谓诚多名实不能相符也。
[162] 较:通“皎”,显明,分明。司马迁《史记·平津侯主父列传》:“身行俭约,轻财重义,较然著明。”此“较尔”与“较然”同义。
[163] 指之殆均:《梁书》本传等作“推之殆同”。殆:大致,大体上。博弈:古代的棋戏。博,即六博。古代的一种棋戏,先掷彩而后行棋。弈,围棋。《论语·阳货》:“不有博弈者乎?”邢昺疏曰:“博,《说文》作簙,局戏也。围棋谓之弈。”古直笺:“殆均博弈,谓品人难值,品诗易当,如博弈之技,胜负白黑,较尔可知也。”王叔岷《疏证》:“南朝人好博弈,并为之品第,故仲伟引以为喻。”
[164] 方今皇帝:指梁武帝萧衍。
[165] 资:禀赋,天赋也;此用作动词。生知:生而知之。此谓梁武帝萧衍乃是生而知之之一流人才。《论语·季氏》:“孔子曰:‘生而知之者,上也;学而知之者,次也;困而学之,又其次也;困而不学,民斯为下矣!’”
[166] 体:赋有,具有。王逸《离骚序》:“今若屈原,膺忠贞之质,体清洁之性。”陈琳《答东阿王笺》:“君侯体高世之才,秉青萍、干将之器。”沉郁之幽思:谓梁武帝有沉郁幽深之文思。刘歆《与杨雄书从取方言》:“非子云澹雅之才,沉郁之思,不能经年锐积以成此书,良为勤矣。”
[167] 丽:附丽,附着。文丽日月,文章附丽如日月经天。《易·离》:“日月丽乎天,百谷草木丽乎土。”又《文心雕龙·原道》:“日月叠璧,以垂丽天之象;山川焕绮,以铺理地之形,此盖道之文也。”
[168] 赏究天人:赏,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古逸书》等作“学”。此语本司马迁《报任少卿书》:“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”此段专论文学,此句言其文学赏鉴能力之高。此段末几句谦言自己赏鉴水平之劣,与此句呼应。
[169] 昔在贵游:指与沈约、谢朓、王融等人在竟陵王西邸文学上之交游。《南史·梁武帝纪》:“竟陵王子良开西邸,招文学,帝(萧衍)与沈约、谢朓、王融、萧琛、范云、任昉、陆倕等并游焉,号曰‘八友’。”
[170] 称:举也。称首,举为首领,推为第一。《汉书》卷九二《游侠传序》:“扼腕而游谈者,以四豪为称首。”《文心雕龙·才略》:“然而魏时话言,必以元封为称首。”
[171] 八纮:即八维,八方极远处。曹植《与杨德祖书》:“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,顿八纮以掩之,今悉集兹国矣。”李善注:“《淮南子》曰:‘九州之外,是有八泽,八泽之外,乃有八纮。’”纮,底本误作“絃”,据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全梁文》诸本改。奄:同也,引申为统一。《诗经·周颂·执竞》:“自彼成康,奄有四方。”八纮既奄,谓天下既已一统。
[172] 风靡云蒸:以从风之披靡,云霞之蒸腾喻贤材纷涌,辅佐君王。《史记·淮阴侯列传》:“发使使燕,燕从风而靡。”《后汉书·冯异传》:“方今英俊云集,百姓风靡。”贾谊《鵩鸟赋》:“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。”李善注:“韦昭《国语》注曰:‘蒸,升也。’”
[173] “抱玉”句:抱玉者、握珠者,均指腹有奇才之文士。萧纲《与湘东王书》:“是以握瑜怀玉之士,瞻郑邦而知退。”皆本自曹植《与杨德祖书》:“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,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。”联肩、踵武:即比肩、继踵之意,言人材之多也。《文心雕龙·才略》:“傅毅、崔骃,光采比肩,瑗实踵武,能世厥风者矣。”
[174] “固以”二句:固,底本无,据《梁书》本传、《古逸书》、《全梁文》补。瞰,《梁书》本传等作“睨”。顾,底本作“雇”,据诸本改。不顾,不屑一顾。吞,包涵,包容。司马相如《子虚赋》:“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,曾不蒂芥。”此谓当今文坛之盛,远非汉魏、晋宋所能比拟也。
[175] 谅非:诚然不是。农歌:农人的歌唱。辕:驾车所用曲木,引申为车驾,此指驾车之人。辕议:车夫的议论。
[176] 致流别:辨析、评论作家作品之风格、渊源。
[177] 庶:庶几,大概。周旋:应接,交际。《梁书》本传、《集成》、《全梁文》等作“周游”。闾里:即乡里。《周礼·天官·小宰》:“听闾里以版图。”贾公彦疏:“在六乡则二十五家为闾,在六遂则二十五家为里。”
[178] 均:等同。以上几句意谓:当今作家风靡云蒸,风格流派,彬彬以盛,实非我等农人歌唱、车夫议论之下里巴人所敢评论辨析者。今所撰录,庶几可流传里巷,作谈笑之资罢了。